馬車上那一方藍底紅梅的錦簾無聲擋落,讓跽坐車中的女子神色頓時陰冷下來,早前偏廳密談時,被打發遠處的婢女小心翼翼觀察主人的臉色,一直忍到輪軸滾滾向前,軋軋之聲足以掩沒車內的低聲交談,她纔敢詢問:“難道真如柳妃所言,是毛大尹意欲威脅相國之陰謀詭計?”
這段時間一連遭受打擊,不得不變得聰明以及謹慎的元婉慧將指甲狠狠掐進掌心,聲音有若刀子刮響磨石:“好個毛維,好個薛氏,明知魏衡安是那號貨色,有意引他與我相識,挖着陷井等我跳下,他們便能利用阿耶剷除晉王妃!”
原來兩日前,元氏打算依計去尋薛氏相助,但在此之前,爲求踏實,另換了個醫者診脈,這回確定已經有了身孕,正要往毛府,便被晉王妃帶人堵了個正着!
元氏心裡有鬼,這回是處心積慮纔打發了護衛,輕車簡行出門,這麼幾個人哪裡是晉王妃的對手,三兩下就被堵住了嘴五花大綁,帶去了一處秘苑,才得自由,元氏當然會破口大罵,等她罵得累了,王妃纔開門見山:“魏衡安已經在我手裡,元媵人做了什麼好事不用我再重複了吧?”
“你休想陷害!”
“那麼,元媵人是想要驚動王府醫官爲你診脈?”
這句話徹底讓元氏啞了火,只有怒視而已。
“倘若殿下知道元媵人行爲好事,必定不會饒你性命。”手裡握着真憑實據的王妃當然信心十足,無視元氏的憤怒,口吻格外溫和:“我呢,其實與元姬你並無深仇大恨,再兼你爲晉王媵,到底是出於太后成全,便是爲了太后顏面,我也不願看你聲名狼藉就這麼死於殿下怒火中燒,所以你也不用這麼瞪着我,倘若我有惡意,今日便不會孤身前來了。”
元氏當然不會相信柳妃會這麼好心,卻又聽王妃說道:“自打你與毛府薛氏往來頻繁,我便遣人暗暗盯梢,你與魏衡安姦情早已被我知道,可時間過了這麼長,我也沒有告訴殿下,其實若不是這段時間你屢屢對殿下示好,被我猜中了居心,這種事情我也沒有興趣揭曝,皆因張揚出來,面上無光者除了元相國,還有太后及宗室。”
彷彿極爲嘲笑地撇了她一眼,元氏再見王妃挑起眉頭:“不過元姬,你竟然異想天開要將孽胎生下,佔據殿下長子名位,我可就不得不插手了,你以爲只要引得殿下與你發生夫妻之實便能掩蓋過去?你有孕已經兩月了吧,屆時不足月便產子,你當醫官穩婆看不出蹊蹺來?”
元氏忍不住“呸”了一口:“就知道你沒這麼好心,還不是擔心我先你一步有了長子!”
十一娘當真險些忍不住嘲笑出聲來:“我有什麼擔心?敢問元媵人使出渾身解數,殿下會正眼相看否?”她並不耐煩與元氏比較口齒,淡淡說道:“我的確也沒有多少婦人之仁,否則也不會看你踏上這條死路,今日與你坦言,不過是爲阻止你行爲更多蠢事罷了,你是否打算去毛府,懇求薛氏助你瞞天過海,悄悄回到長安生下腹中胎兒?”
十一娘這話並不是憑空猜測——正常人若遇見這事,珠胎暗結,沒有良心的姦夫捲款私逃,率先想到的應是怎麼暗用落胎藥,將這事遮掩過去,元氏卻反其道而行之,竟然企圖臨陣磨槍勾引晉王,名正言順地生下這個苟合之子,說明什麼?說明元氏不捨得腹中胎兒。
“元媵人,你知不知道,兩月前你前腳才從藥房出來,毛府探人後腳便收買醫者探問了你之脈息,你再想想是在哪裡認識魏衡安這個奸詐小人?今日你若真往毛府去,那可是羊入虎口,受柄於人,這件事從一開始便是毛維挖好陷井,你這把柄倘若落他手中,將來元相國行事必定會受掣肘。”
元氏當然不信,可是她聽了那醫者的證辭,再聽了魏衡安說的那些話,就變成半信半疑,又想着這事既然已經被柳妃洞察,她再無退路,似乎也只有按照柳妃的授意,來毛府套薛氏口風。
結果當然好比火上澆油,元氏幾乎想把薛氏撕碎來吃的心都有。
她那婢女卻仍有猶豫:“媵人真相信柳妃?”
“不是我相信她,是事實就是如此,那醫者固然可能被柳妃買通,但魏衡安明明對此事守口如瓶,今日薛氏竟然聲稱是魏衡安泄露!她必是以爲,我無法找魏衡安求證,只要抓住了我這把柄,將來就可用來威脅阿耶,今日她急着要請大夫,豈不就是爲了證實此事!”
“那媵人……這下該如何是好呀!”婢女小聲啜泣道。
如何是好?元氏的心中也是一片茫然,直到馬車停在一戶兩進宅院前,她似乎終於堅定了決心,扶着婢女的手一步步邁向堂屋,見與她約好在外碰面的晉王妃端端正正跽坐在上,元氏咬一咬牙,也不在意王妃身邊的婢女,“撲通”一聲膝跪下去。
“從前是我有意尋釁,得罪了王妃,王妃便看在我並未傷及你一絲半點份上,便不要再斤斤計較了罷!”
碧奴與今日替代阿祿陪同王妃出行的酡顏面面相覷,實在有些哭笑不得,這元媵人還當真與衆不同,有這麼請求人原諒的?
王妃卻不以爲忤:“我有一個條件,便是關於毛維陷害你一事,你要如實告訴元相國。”
“我亦有兩個條件。”
元氏這話險些再度驚得碧奴、酡顏掉了下巴:這果真是求人高擡貴手的態度?居然她還有條件了,並且居然還有兩個條件?!
“第一,我要魏衡安死。”
十一娘頷首:你想讓他活着我也不同意。
“第二,我要生下這個孩子!”
這下別說二婢,十一孃的下巴也快掉了。
到了這個地步,元氏居然還想生下這個孩子?她應當不會有母憑子貴的野心,否則當初便不會在首遭挫折後對賀燁怒而遠之。
“我可以助元姬留得性命,但混淆宗室血統……”十一娘冷笑道:“恕我無能爲力。”
“王妃,事到如今,我當然再不會有那癡心妄想,只是這孩子,他已在我腹中兩月,雖然他是男是女我還不知,但到底是條性命,有話說虎毒不食子,讓我親手殺死孩子,我做不到!”元氏說着話就往下磕起響頭來,砰砰之聲聽得十一娘牙痛頭昏。
“從前種種,都是妾身過錯,王妃大人有大量,救救妾身母子,今後妾身發誓,必然會對王妃言聽計從,毛維屢屢陷害王妃,王妃要他性命,妾身勢必說服阿耶鼎力相助。”
十一娘哭笑不得,她想要毛維性命,又不是非用元得志不可,再說元氏在元得志心目中還沒有這麼重要的份量,元得志當知毛維意欲威脅他,必然會在關鍵時候落井下石,卻不會因爲這樁事故,因爲元氏的懇求與毛維公然敵對,或者與她聯手,一齊對付毛維。
她瞪了呆怔一旁的元氏心腹一眼:“還不快扶起你家媵人,磕傷了額頭,回府豈不會引人疑心?”
看着元氏悲痛欲絕的神色,再無驕傲跋扈,十一娘也忍不住暗歎一聲:想不到如此狂妄蠻橫一個女子,對於腹中骨肉,亦有如此慈愛柔軟一面。
“你就算生下這個孩子,也會面臨分居兩地,說不定此生再難見面,他不會知道有你這個生母,你也不能承認有他這麼個孩兒。”
十一娘這話讓在場婢女大出意料,卻讓元氏格外驚喜,因爲她看到了腹中胎兒的一線生機,至於將來能否骨肉團圓,那是將來的事,可如果現在就讓她落胎,也許這一生她都不會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從前的元氏並沒有期冀過成爲母親,但她卻有了這麼一個孩子,想着將來,孩子也會面頰粉嫩,有一張櫻桃般的小嘴,咧開嘴笑時,仿若天上雲霞一樣燦爛,他會漸漸長大,他的身體裡流着她的血,眉目越來越像她,他是這個人世與她最親近的人,她怎麼捨得就這麼放棄他,讓他成爲一灘腥臭的血水,在這個世界上,甚至連一塊墳地也不能擁有。
她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就算會忍受分離的痛苦,只要她一直知道,他在一天天長大,從牙牙學語到能跑會跳,健康快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