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及深,月色纔剛清亮,大明宮內紫宸殿,高門肅閉,殿堂內不見燈火,御座自然空空,數十鼎立巨柱間,唯有從那殿門鏤頂照入的銀白月光,仿若劍氣一般,刺在幽烏磚面。
這處本是常參所在,內朝中心殿堂,然而自從裴鄭案後,天子賀衍藉口“傷懷”取消日朝,以韋元平與謝饒平爲首之高官都十分體恤,底下諸位官員自然不好“勉強”天子太過操勞國政而不顧龍體,以致於內朝正殿有若虛置,即便天子“詔見”幾位國相,也多在正殿後御書房。
可此時宮門落閉,這處本應空無一人的肅曠正殿裡,東側立柱後,卻忽然移現一個腳尖,一角綠裾上,花鈿繡紋在月色中銀光閃閃。
是二十出頭青年男子,面容尚且隱於幽黯,隱約當中,鼻樑輪廓突直,他一手按在腰間御刀,背脊緊貼立柱,神情分外凝肅。
此人爲千牛備身,天子近身侍衛,德宗留給賀衍的諸多“遺產”中最爲心腹者,韋太后尚且無權清除。
他是賀姓宗室子弟,單名爲琰,論輩份比天子賀衍高上一級,然而其祖父就已無爵,論及血緣親疏,甚至不如瑩陽真人更近皇室。
不過他父祖三代都曾擔任千牛備身,雖不涉政要,但得天家信重。
他在此時出現在這裡,當然不是爲了保護天子,更加不是圖謀不軌,實際上這處內朝正殿,已經成爲賀衍許可的“演武場”,至於“演武者”,除了賀琰以外,只有另外一位。
就是賀琰眼下全神戒備者。
正殿內落針可聞,靜肅程度以致於讓人寒慄炸起,賀琰幾乎摒止呼息,可他依然不能察覺那位隱於暗處的窺探者一點聲息,這無疑讓他越發緊張,可緊張之餘,不免心生疑惑——難道那位已經溜出正殿,存心捉弄他?憑那位讓人捉摸不定的性情,也不是不可能。
這樣猜疑着,腳尖又再外移些微。
這時,賀琰忽然聽聞靜寂幽曠裡輕若躡步的一聲微響,他幾乎想也不想,搶步疾掠,同時,御刀出鞘,寒芒如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向微響發出處,然而,他立即感覺到遍佈脊樑的冷意,下意識間,回刀一刺,果然正遇冷劍鋒芒,“鏘”地一聲,劍鋒偏向,刀鋒卻直刺黯影。
賀琰不及去想引他“出洞”的那聲微響究竟怎麼回事,全神貫注對付唯一“偷襲”者,他甚至藉着月色看清偷襲者那胸有成竹笑意,賀琰頓時氣悶——可沒這麼簡單!
刀鋒便毫不留情,寸寸緊逼。
然而,偷襲者卻用匪夷所思的步伐躲開賀琰連連攻擊,似乎遊刃有餘,但在賀琰凌厲攻擊下,也只是遊刃有餘閃避而已,毫無反擊能力。
正當賀琰以爲勝券在握,偷襲者卻飛身躍起,藉着腳蹬立柱之勢,如流星墜下,人劍合一刺來,賀琰輕笑,積蓄力道,手中御刀再次震偏劍鋒,然而偷襲者忽然手腕一轉,借賀琰擋勢,身若浮影一飄,竟繞去賀琰身後。
賀琰只覺項上一涼,鋒芒緊貼肌膚。
糟了!
兩個字只來得及在心頭一轉,冷劍已經貼着他的脖子繞了半圈,賀琰驚魂未定的眼神,正遇少年似笑非笑的目光。
近在咫尺。
“大王!”賀琰瞪大了眼,好半響才靈魂歸竅:“大王難道已經練成……離魂劍?”
晉王賀燁已經還劍歸鞘,十歲少年,身量卻已不矮賀琰多少,他站定在月光下,微微一掀脣角:“領會得幾分身法,還不算習成,今日,不過是攻叔父不備罷了。”
賀琰呆呆摸了一摸自己的脖子,觸指溼冷,卻不是血,是他的冷汗。
力度拿捏,無半點偏失。
賀琰冷汗不由更加盛密,單膝跪倒:“下臣慚愧,已經不是大王對手。”
賀燁揹着月色的眼睛看不出深淺,然而扶住賀琰的手臂卻分外有力:“叔父‘慚愧’二字,燁不敢當,燁之武藝,全靠叔父教導。”
賀琰正要再多恭維,卻見晉王豎指閉脣:“噓,有人來了。”
啓蒙武師又是一怔,凝神提氣,才聽到些微人語,但實在無法分明,晉王卻笑道:“是貴妃。”說完便連劍帶鞘隨手一扔,拔步往外走去,當然只拉開小小一扇殿門,閃身即出。
這時的紫宸殿外,一片寧靜。
可宮燈高懸在外,花木之間,更比正殿明亮幾分。
柳貴妃當然不是由紫宸門入禁,走的是與蓬萊殿相通後門,之所以被賀燁察覺,是因爲她在這裡受到了些微阻礙,一個內侍,顯然是太后黨羽,阻擋了貴妃接近天子,藉口卻是賀衍囑令:“聖人囑咐,不讓任何人打擾。”
“我是任何人麼?”柳貴妃正與那內侍擺着架子據理力爭:“聖人早有囑令,紫宸殿禁任何人,唯獨不禁我。”
內侍也一臉蠻橫:“貴妃,鄙者並未聽得聖人此囑,還望貴妃自重,就在不久前,謝淑妃擅闖紫宸殿,此時還被禁足,難道貴妃就不懼驚動晉王?鄙者確是爲貴妃着想,擔心貴妃也與淑妃一般下場……”
貴妃仍舊雲淡風輕:“你多慮了,讓開。”
然而,對方依然寸步不讓。
“我有御賜令牌,爾等竟敢阻撓,莫非有謀逆之心?”
內侍不肯服軟,正要還以厲害,卻聽得背後一個讓他魂飛魄散的聲音,雖然那聲音不無愉悅:“阿姐!”
晉王賀燁飛速趕到,這時已經早無正殿裡與賀琰對恃時銳氣,可在睨視那內侍時,殺意透澈眼眸。
內侍往晉王身後一看,接觸見“總指揮”江迂一個晦澀示意,登即有如泄氣皮囊,悄無聲息恨不能退去十里之外,化爲一株蘭草纔算安全。
“鞭子呢?”貴妃卻微擡下頷:“燁弟,我等着你鞭子笞責。”
賀燁陪着笑臉:“阿姐莫打趣我,我這烏梢鞭,可只抽不識趣者,阿姐,你許久不來紫宸殿,我與阿兄可都想得慌……”
晉王嬉皮笑臉成這樣,柳貴妃反而惱怒起來,柳目一瞪:“多大了,說話還沒輕重,也難怪世人鄙夷,賀燁,你這脾性可該收斂點,仔細太后……怒則厲懲!”
晉王不怒反笑,上前竟與貴妃勾肩搭背:“阿姐,你就愛與阿母治氣,動不動就說阿母壞話,何必?阿母性子好,哪會厲懲於我?罷,別生那些閒氣,我跟阿姐說……”賀燁分明壓低了聲音,然而那話卻依然不免讓諸多宮人聽聞:“即使那秦桑與裴後貌若,阿兄可還記掛着你,你這段時間耍性子不來,阿兄心裡也不好受。”
貴妃被小叔子挽着胳膊往前,又聽說這樣的話,卻意味深長看了賀燁一眼,什麼都沒說,就這樣堂而皇之踏入天子居殿。
而在後殿,天子居臥之處,這時紅燭明照,賀衍正壓着衣衫不整的秦桑,榻畔,是杯盞狼籍,甚至琴案都歪倒一旁,薰香濃郁間,紗幔豔麗,諾大空間,只有天子急促的呼吸與秦桑遊絲般呻吟。
分明就有一場歡愉……
然而賀衍卻頹然翻倒,“咣噹”一聲,本來已經跌墜在地的金盞又再隨着“龍足”一踢飛起,重重撞在立柱上。
秦桑俏臉微白,也不顧衣衫狼狽,立即跪倒。
“滾。”天子胸膛起伏,重喝一聲。
秦桑“滾”得飛快,卻仍不忘整理穿着,直到出了配殿,才輕籲口氣——已經多少回了?天子明明“意亂情迷”,卻在最後一刻……這情形於她本來無利,按理她應當憂懼纔是,可是如釋重負卻油然而生。
她無法忘卻那一個人,微笑,深不可測卻無比真誠:“我不是你恩人,我只是想與你結盟。”
他是那樣功利呀。
可她爲什麼覺得,世間唯有他,才足以信任及託付。
月色如水。
秦桑卻險些直接撞到柳貴妃身上。
她瞪大眼睛不無驚怔打量這位能自由出入紫宸殿的女人。
卻很快雙膝跪地。
“你就是秦桑?”柳貴妃好整以睱問道,目光稍微停留在女子脖項上,那欲隱還現半個吻痕,不施螺黛的天然一雙秀眉,似乎輕微一蹙。
“婢子……”
“你起身吧,但不要亂走。”柳貴妃淡淡說道,與秦桑擦肩而過,卻毫不在意的留下了她的心腹宮人在外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