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送走了叔父柳仕宜,十一娘問艾綠:“你在哪裡見過登徒子?”
小丫頭的神情便有些黯然:“那時阿父還活着,我與阿父在街頭賣藝,瞧見過市井閒漢趁着人多,對女娘動手動腳,女娘就罵閒漢爲登徒子。”
也是個可憐的孩子,應是生於貧困門戶,生活得並不安定,又年幼失怙,才淪爲奴婢,十一娘見艾綠提起生父便紅了眼圈,有意逗她不再回想那些傷心事:“咱們去針線房看望巧娘可好?”
艾綠便一聲歡呼,拍着巴掌一跳老高。
十一娘莞爾,單純的孩子,縱然幼年坎坷,快樂卻也來得輕鬆容易,這也算是一件幸事。
巧娘跟着十一娘到了柳宅,將她的身世經歷簡單告知,她隨母姓張,一直不知父親是誰,四、五歲時就開始受母親教導,學習針鑿女紅,很有天份,她的母親是樑家長僱繡娘,因母女兩相依爲命並無家族依傍,一直就住在樑家,母親與東家娘子童氏情同姐妹,後來母親病故,童氏便認了巧娘爲義女,因着童氏只有兩個兒子,所以待巧娘就像親生女兒般疼愛。
至於義父樑鬆,前些年很有些野心勃勃,在揚州時,因爲生意上的事情,與另一間衣肆的東家結有仇隙,兩人互不相讓,可對方自從把女兒嫁給了當地權貴爲小妾,就有了靠山,在靠山幫助下,終於讓樑鬆踩中陷井,賠盡家產不說,在揚州也無法立足。
巧娘先是隨義父義母到了洛陽,開設店鋪亦稱霓珍衣坊,經過樑鬆好幾年苦心經營,才漸漸有了起色,又直到巧娘自己研發了仿真鋪翠的高超工藝,樑鬆認爲前來長安更有發展,這才又移居京都。
卻不想眼看闖出了名聲,前景一片光明,竟然又得罪了權貴。
若不是巧遇十一娘仗義幫助,巧娘必定被強擄至元府,甚至於性命難保,而沒了她在衣坊,樑鬆也只能關門大吉,說不定再無翻身之日。
巧娘對十一娘是十分感激的,因此她在柳宅的針線房,便將用針技巧仔細教授給獲十一娘囑咐幫着她繡飾的幾個繡娘,兢兢業業完成定製繡裙,打算靠着自己的手藝,爲十一娘賺取豐厚利益,纔算是略償恩情。
十一娘卻格外驚異不過短短兩日間,府中繡娘便能掌握精髓,似乎繡成花樣,已與巧娘難分優劣。
“貴府繡娘針鑿女紅本就精絕,又懂得如何配色,所以略經指導,便能掌握技巧。”巧娘解釋道:“只是除了針法技巧之外,關鍵還是繡線染色,否則無法達到有若鋪翠之華美,這染色秘方是我經過多年摸索才配成,有幾樣顏彩甚是罕用,配比份量也相較複雜,我可寫成文字,交予小娘子收存。”
十一娘於針鑿女紅,雖然是連針都拿不大穩,但也知道技巧,固然要講究針法手工,不同衣料需要用哪種繡線,色彩搭配等等,也都是決定繡飾優劣的條件,甚至於有些技藝高超的繡娘,還必須擅畫繡樣,否則只能用現成花樣,不能推陳出新,市坊裡便有專門出售繡樣的店鋪,不過在柳家,繡樣倒不需外購了,不提十一娘,蕭氏與柳小瑾可都擅畫,這也是蕭氏衣裙上的繡飾,常常引得其餘貴婦驚讚的原因。
十一娘曾經在一本雜書上見知,江南繡娘大多都會自染繡線,這樣的繡作更加精美並自成風格。
而巧娘,無疑便是一個全才,非但具備高超的針法技巧,又擅畫樣,居然還能染制市面上見不到的線色,難怪霓珍衣坊能在短短時間便聲名鵲起,引得許多貴婦爭相製衣。
“巧娘識字?”十一娘問。
“多得義母教習,曾學過千字文及孝經。”
“繡線染方就不用予我了。”十一娘又說:“那日我只是有個籠統想法,讓你傳授技巧與僱工,也是考慮着擴大經營所必需,這兩日又仔細想了想,今後繡工之針法配色當然需要你指導,但最爲關鍵之染方,你自己知道就好,倘若今後有了投緣合意者,可收爲學徒,到時再考慮是否教授染線,全由你自己決定。”
十一娘心知巧娘處境,童氏待她雖好,樑鬆這義父卻並非待她有如親生,巧娘別無依靠,這門手藝便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十一娘又不是真想經商取利,自然不會奪人衣食之本。
巧娘卻是感激涕零,只覺無法用言語表達感恩之情,又要跪拜。
十一娘伸手扶住了她:“巧娘既識字,遲些時候,我會讓人交予你幾卷畫論,閒睱時你不妨精進畫藝,若有不明之處,直接問我也使得,我不擅針鑿,但對於畫藝,尚能指點一二。”
巧娘來長安日子不久,並不諳知京都貴族人事,當日聽十一娘自說家世,她也只曉得是大家閨秀,直到來了柳宅,聽繡娘們說起,才明白過來這位柳十一娘便是瑩陽真人學生,堪與裴後齊名的才女,心中更生景仰,慶幸自己因禍得福,眼下竟然被告知可以指點畫藝,受寵若驚的心情又可想而知了。
“有這幾名繡娘幫手,之前所接訂單,未知需要多長時間完工?”十一娘問。
“三月足夠。”應答時甚至有哽咽之聲。
十一娘笑意柔和:“要煩勞巧娘盡力趕工了,我已經交待樑管事,讓他暫停預定,用心於聘請繡工、衣工,待人手陸續齊全,巧娘便要訓導他們針法技巧。”
她心中有個大計劃,但這時卻不能與樑鬆說明,找的這些僱工其實遠遠不足,而霓珍衣坊,不久也會從西市消聲匿跡。
正說着話,傅媼之子也就是青奴的夫君傅二便找來針線房,當見十一娘,先就奉承道:“小娘子真正料事如神。”
“可是姚氏又去衣坊尋釁?”十一娘問道。
巧娘心中一沉,很是擔憂地看向傅二。
“姚氏先是遣了僕婦,昨日大早便堵在了樑管事家門口,叫囂着請了媒人,又備好聘金,非要樑管事交出巧娘,樑管事當然一口拒絕,惡僕竟然衝入民宅,只是沒有見到巧娘,打砸一番耍盡威風,卻無功而返。”
巧娘聽得心驚肉跳:難怪十一娘那日堅持要將她帶走,若非如此,自己豈不是被惡僕強擄去元府,縱然十一娘會想法子救她脫身,卻難保那姚氏會不會先毀了她性命。
西市閉市之後,不許居留,樑鬆一家當然不是住在衣坊,縱然所居里坊也有武侯鋪維護治安,防範盜劫,可萬萬不敢得罪相府,還不是隻能佯裝不察?十一娘早就料到姚氏不會善罷甘休,雖然霓珍衣坊已經被自己接手,不怕姚氏去尋釁,然而卻防不住姚氏會直接找去樑家,雖說十一娘可以安排人手防止巧娘被擄,但雙方若起了械鬥,事情就鬧得不可收場,絕非善策。
韋海池可不願意“內鬥”過激,因此十一娘行事還當適可而止,她乾脆把巧娘帶回家中,姚氏總不可能來京兆柳公然搶人。
又聽傅二接着往下說:“今日是姚氏親自出馬,尋去衣坊,原是逼着樑管事交人,樑管事聲稱巧娘暫住在咱們家,他實在交不出人,也不答應違背巧娘意願,與相府‘結親’,姚氏氣得臉都白了,想要打砸衣坊,小人哪能讓她如願,早就叫去了武侯,姚氏無法,竟然又改了口,說艾綠傷了她家僕婦,要送艾綠去見官,得知艾綠也在咱們家作客,姚氏險些沒有氣得昏厥過去,說不定下晝,最遲明日,就會找上門來尋釁。”
聽得巧娘越發忐忑不安。
十一娘安慰道:“不僅僅是因爲巧娘之故,那姚氏本就與我家有些仇隙,這回有了藉口,自然是會藉機生事,可她算什麼人物?做下這些事情,定然還瞞着元相,在京兆柳門前,她可不敢把事情鬧大了,你與艾綠都不需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