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紳的計策並不複雜,正是欲藉助十一娘當年計除劉玄清與此番陸離用晉安樹威都屢試不爽的輿論造勢,以他看來,十一娘雖說因韋緗“畫蛇添足”之故,導致太后暗懷不滿,然而畢竟將夏陽令告折留中,說明仍然會考慮事件在民衆中造成影響,那麼倘若能組織夏陽當地深受左大欺壓的苦主入京承情,揭穿夏陽令包庇不法陷害邵廣之事,太后必然也會考慮民心所向而嚴察此案。
十一娘聽後,卻只是撫額搖頭,尹紳又見連賀湛等人都無一附和,不由焦急:“難道幾位認爲此計不可行?”
尹紳主要是針對賀湛三人發問,這也是情理之中,只因他雖然經過及第一事體會到十一娘非比尋常的智慧,但這一事件畢竟與上回不同,是人命攸關,更加緊急如火燒眉睫,十一娘到底還只是個未及豆蔻的稚齡女孩,尹紳下意識以爲她難以擔當,又怎能料到小丫頭竟然是四人當中居於領導地位?
因而當十一娘率先開口迴應他的質疑時,好一陣尹紳都沒有從怔愕的狀態回過神來。
“眼下各地告折,均彙總於尚書省,非軍國要政不需交政事堂事先商議,而尚書省眼下雖然表面看來仍以靈沼公爲長,事實上已然被毛維一黨架空,邵九郎一案只不過一地刑事,故尚書省批覆交大理寺審察後只需上呈簽印即可移交處理,雖被我擇出呈太后過目,卻被太后留中,也就是說,此案除尚書省經手官員、太后、我與韋緗之外,旁人理當不知詳細。”
十一娘說完這話稍稍停頓,提醒尹紳:“君可能夠理解我這番解釋?”
尹紳這才從怔愕的狀態掙扎着清醒,微微頓首,十一娘繼續說道:“然而邵九郎在判決左大之前,爲防牽連下人,已然將僕役遣散,那幾人本是十四兄囑令輔佐邵九郎,自是不敢立歸長安,直到打探分明邵九郎下獄,因營救無門才無奈潛返,故而雖然我今日才與十四兄碰面,事實上諸位已然獲知九郎遇險。”
“夏陽令未能捕獲九郎隨從,必然料到這幾人會回長安求救,諸位已然知情之事隱瞞不住,倘若依尹郎之計,當夏陽苦主趕到長安承情,且不說途中會否也現意外牽連無辜遇害,即便一路順利,太后也必然確信苦主承情背後是咱們暗中主使,因爲尚書省那毛維黨羽絕無可能反去援救九郎,韋相雖然可能與毛維一黨因爲權勢之爭唱反調,但他是太后兄長,怎能不明太后最恨旁人自作主張?絕不會瞞着太后鼓動百姓用以逼迫,尹郎之計只會造成太后越發恨怒,即便爲保賢德之名嚴察案情,將夏陽令處以死罪,卻也不會輕饒邵九郎,甚至連十四兄都必然會因而受到遷怒。”
十一娘嘆道:“這便是我道邵九郎莽撞之故,並非不贊成他爲民作主懲惡揚善,可行事總得思慮周全,就此事件而言,他違律將左大處死,豈非倒持太阿、授人以柄?僅爲一介地痞無賴便存同歸於盡之心,何異於以玉毀礫?”
這番話徹底讓尹紳心服口服,他雖然才華出衆,性情也不似邵廣那般棱角分明,然而畢竟年輕氣盛入仕尚淺,又並不瞭解太后喜惡心腸如何,慮事到底過於簡單,這時滿是沮喪,垂頭說道:“難道,就真沒有辦法讓邵兄轉危爲安,眼睜睜看他被毛維伯侄害殺不成?”
“事情卻也沒到這般絕望境地。”十一娘說道:“依我揣測,太后今日之所以有意將此事泄露讓韋緗知情,應是考較她是否還有起碼恭順,然而就我對韋緗理解,勢必會將此事告知其祖父,諫言是個絕好時機挫損謝、毛之勢,韋相一旦知情,必然會與十四兄相商,到時十四兄乾脆坦誠已知此事,但切記莫要慫勇韋相藉機打擊毛黨,只以私情請求,告韋相轉諫太后派中立者嚴察,才能清楚事實真相。”
王寧致忍不住插嘴:“眼下朝堂非韋黨即爲謝、毛黨羽,還哪有什麼中立者?”
十一娘微笑:“有,至少竇輔安‘不偏不倚’,只遵太后令下,也確實被太后信如心腹。”
尹紳又再打起精神:“這麼說來,只要太后察明案情,便能保邵兄平安?”
十一娘蹙眉:“原本夏陽令與邵郎均不被太后在意,太后根本不會廢心於兩人之爭,可邵郎因爲確有違律之行,又是最觸太后忌諱之自作主張先斬後奏,以至於事情鬧到非生即死境地,並大有可能造成這回察隱德政存在爭議睱疵,依我對太后之見,大有可能會對兩人皆施嚴懲以儆百官。”
“那……”
“所以,欲救邵郎,咱們必須爭取太后偏心,將太后之怒轉移至毛維伯侄身上。”十一娘斷然說道:“所以,這回必須殺人!”
一個嬌柔稚氣的小丫頭斬釘截鐵將“殺人”二字吐出,頓時讓尹紳再度呆若木雞,好半響後才虛弱地詢問:“殺誰……”
賀湛卻已然想到十一孃的全盤計劃,高高一翹嘴角:“那還用問,當然是……”
罪有應得的人!
“兄妹”倆相視一笑,十一娘目透狠厲:“毛趨也該付出代價了,他自任京兆尹,可沒少害無辜性命,奈何都是位卑無權者,而太后也決不願因爲些許小事自斷臂膀,縱然揭發毛趨罪行,也必然會不了了之。”
難道是要殺毛趨?莫說尹紳震驚得六神無主,便連王寧致都瞪大了眼。
“等等,以十一娘言下之意,難道太后一直在庇惡縱奸?”尹紳問道。
得了衆人不約而同長嘆一聲以爲肯定的回答。
又說宮內,韋緗的一番苦口婆心建議並未贏得太后首肯,這姑娘果然迫不及待地將事件告訴了祖父韋元平,完全將太后“不得泄露”的警告拋至九宵雲外,因爲在韋緗心目中,自家祖父與太后血脈相連榮辱與共,將事情告訴祖父根本不算泄露禁內。
韋元平也果然立即詔來賀湛相商,得知對方已然從潛返長安的家奴口中聽說了這起意外,韋元平直抒己見:“雖我此時擔任政事堂首輔,執政事筆,然眼看門下省被毛維一手掌握,尚書省又以元得志爲首,遲早難免被謝饒平步步壓制,若能借此事件打擊毛維,讓太后看清其爲一己之私陽奉陰違而心存戒備,力挫謝饒平一黨,我也不至於有這大壓力。”
緊跟着又示以籠絡:“邵博容與澄臺爲知交好友,並稱長安五子,眼看着士子敬服前途無量,奈何卻因奸惡暗算而身陷囹圄,老夫素有愛才之心,確不忍見忠耿之才無辜遇害,故有心營救,只依澄臺看來,這事咱們應當如何勸諫纔好?”
賀湛自是直抒己見:“卑職深知博容品性,絕不會因爲私怨陷害無辜,那左大橫行鄉里殘害百姓之罪必然確鑿,但博容不經刑部複審將其處死實爲違律,豈非不信太后聖明而必主持公正?雖卑職急於營救好友,卻也必須提醒相國,倘若一昧爲博容開脫,大有可能適得其反,說不定反而會授人以柄,讓對方攻擊韋相枉顧法紀而只重黨爭,造成太后誤解。”
韋元平聽了這話,越發欣慰賀湛慮事周全,是以對賀十四接下來的建議信任不疑,完全毫無顧忌依計而行。
“這麼說來,兄長得知此事竟是從賀湛口中?”太后問道。
“當然是澄臺因爲好友遇險,才央請臣爲其承情,臣也仔細盤問過跟隨邵博容那幾個僕役,度幾人證辭,的確不似說謊,不過邵博容這回立斬左大,也確是違律越權,身爲縣尉卻知法犯法理應責懲,只臣卻頗爲擔心百姓們不諳國律,倘若夏陽令真有庇惡之行,百姓們會以爲朝廷包庇奸惡而枉殺忠良,眼看着察隱令大告功成,若在這時造成百姓非議豈不有損德政?故臣以爲,雖然邵博容該懲,卻也應當嚴察夏陽令是否有罪,這事僅靠大理寺審斷不盡穩妥,最好由太后親指御使主審,也是告百姓萬民朝廷絕無偏私。”
太后掃了身旁聚精會神傾聽的韋緗,並不揭穿她早已經泄露隱密,微微一笑:“阿兄這回慮事倒還周全,並沒有藉機怦擊政敵。”
韋元平老臉一紅,陪以笑臉:“太后也知道,臣與謝相歷來不合,更不屑毛相貪狂,心存不服,也是擔心太后被其矇蔽,故而從前多有爭執,卻從不存陷害之心,尤其是在這關鍵時候。雖然賀十四郎心憂好友平安,卻也承認邵博容行爲過於魯莽,只求太后念在邵博容尚算忠耿無私,對其施以寬宏,臣也是因爲愛才若渴,不忍太后錯失忠良,纔會有此一番諫言,哪裡是爲了怦擊毛相。”
太后聽了這話,哪裡不知兄長背後有賀湛出謀劃策,心說此子倒還睿智,雖說存着些私心,卻也是友人之間應有之義,總而言之還能顧全大局,兄長有他在側輔佐,的確如得臂膀,只是韋緗將自己告誡當作耳邊風全然不顧,當真讓人失望透頂!待過了這要緊時候,待順利臨朝,還是將她送返私家爲上,一個女兒家,哪能終身不嫁,虧她謹慎智計甚至不如年紀小小的十一娘,卻還寄望於如男兒一般出入朝堂授任職官,簡直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