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崇乃張昌明長子,而營州佃作既是冒名頂替,當然用的是這個名姓,賀燁深悉內情,此時並不需要白魚再作解釋,他緊緊一握拳頭:“跟着他,但千萬仔細莫要打草驚蛇!”
白魚也握拳,往胸口一擂:“殿下放心,在下親自去!”
說完轉身急走,幾個呼息之間便消失在風雪之中。
“今夜,或許便是突襲之時!”賀燁雙眼發亮,轉身擂了一拳柳彥:“集合人馬,等我號令!”
那張崇,突然得到“贅婿”悄傳密信,情急之中他也想不到其餘脫身的妙法,只好在押送矢箭時藉口腹痛,需得排解“人有三急”,他只是一員無關緊要的軍士,雖說遭至領隊的白眼,怨斥他耽擱職差,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張崇把屎拉在褲襠裡,領隊揮手允可了,橫豎也不差這個把人手,照舊往前運送補給,領隊直到回去關城,才知張崇尚未回營,連忙上報,心中自是忐忑:
難道張崇竟然當了逃兵?不應該呀,我們不過後勤押運,一點驚怕不受,好端端逃個什麼兵?
只說張崇,避開衆人後,因在關外崗哨範圍,他倒熟悉幾分地勢,又他雖然看似弱不禁風,實則受過特殊訓練,攀巖附壁如履平地,逃脫追蹤自然不在話下,然而他此時急着脫身,未免疏忽身後,又不防身份早已暴露,竟一點沒有察覺有人盯梢,待到自認爲安全的境地,張崇纔有閒睱深思:
雖得自由,然則並不知安東軍何在,再往遠處去,連地形都不熟識,又該如何與安東軍接頭呢?
想起在關內軍中時,曾聽旁人議論隻言片語,道說青面少將已然領軍回援,之所以這些時日耗廢箭矢甚多,皆因先鋒軍突襲敵營之故,張崇微一度量,拿定主意,他知道某一崗哨需耗箭矢最多,說不定就是秘密補給先鋒軍之處,暗中跟隨,或可隨突襲之部尋獲安東營帳,雖他沒有騎乘,靠雙腿難以趕上突襲部隊,不過馬行過後,積雪上總會留下痕跡!
主意拿定,張崇立即採取行動,“巧合”的是路上正遇一支先鋒軍,張崇暗隨其後,遂着雪上痕跡,追蹤到了某處,見唯有數十人看守空騎,多數人不知去向,他稍一度量,猜測出這支先鋒軍必然是想趁夜偷襲,爲防馬蹄驚憂安東軍哨衛,這才步行埋伏,他避開這處騎乘伏藏,仔細追察痕跡,果然見一高處,谷林之中,依稀有人伏藏。
張崇屏住呼息,手腳並用爬上一株大樹,撥開枝葉一望,果見其下平坦之處,營帳林立,估算大約有兩千人在此駐紮,張崇翹起脣角一笑,往懷裡掏出一支兩指長短的鐵管,一摁機括,響箭呼哨直上,一聲銳利撕破這片靜寂。
此類鐵管精巧,可隨身攜藏,然而只能發出響箭卻不能傷人性命,爲斥侯哨兵專用,意在警告營帳有人偷襲。
頓時兵荒馬亂,“偷襲”之警四響,安東軍營衝出一隊,往這方向襲來,意圖偷襲的先鋒軍見失先機,並不戀戰,飛速撤離,張崇這才現身,高舉雙手,疾呼暗語,表示他是自己人。
他當然沒有被立即相信,遭到了五花大綁的待遇,被友軍押着去見將官。
誰也沒有留意見,高地之上,另一株枝葉繁密的大樹梢杈上,白魚有若鷹隼的眼,仍牢牢緊盯張崇,他也在笑,並不爲失去追蹤目標而懊惱,因爲他明白,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他要做的便是及時報告張崇行蹤,讓其與先鋒軍這支突襲部隊巧遇,順順利利讓張崇找到安東軍,把那件“機密”報知劉洪元,張崇一入敵營,白魚當然不可能再跟蹤盯梢,因爲即便張崇會被送去劉洪元主營,白魚也不可能穿越這片敵營,但他已經不需要繼續盯梢了。
晉王燁,並非不知劉洪元主帳所在,相信在那四圍,殿下已經悄悄佈下耳目。
只要劉洪元一有動向,殿下應知大功告成!
——
劉洪元因突擊連連受挫,自己還被“秦八郎”劍傷手腕,眼見先鋒軍回援,料定常山隘伏軍已然被殲滅,又眼看軍心疲亂,無奈之餘,下令撤軍休整,但他當然明白已然是無路可退,仍然不滅重振士氣後集衆猛攻的念頭,然而外圍營帳屢受廣陽部襲擾,讓劉洪元一直疲於奔命,直到終於醒悟,發覺廣陽部回回都是見好就收,不過裝作窮追猛打之勢,劉洪元這才疑心敵方並沒有想象中的強大,然而他正在重新計劃時,忽然聽聞軍中有兩個士兵病重不治,一時間大是疑惑。
因爲風餐露宿,士兵雖難免身患疾病,但僅僅因爲疾病而死者卻甚罕見,損亡多因傷重,可這兩個士兵,都沒有負傷,莫名其妙卻高熱而死,不僅如此,在此二士兵之後,竟然還有十多名士兵都接連高熱,一病不起。
軍中雖有軍醫,卻皆擅長外傷治創,一時之間難有定論,有人說是因傷寒,有人說症狀似感染癘疫,劉洪元當即下令將病者隔離,又令醫者不可妄言,自己心中卻七上八下。
這日突然有外翼營衛送來一員自稱內應者,劉洪元當即接見,覈准口令無誤,聽聞廣陽城中竟然暴發癘疫,一度連秦明都重病不起,他先是連連跌足——大好時機,多好時機?可竟被生生錯過!
然而再聽晉王妃竟然察明癘疫是因人爲,劉洪元方纔大驚失色。
他是領軍之將,當然聽說過突厥人利用疫毒取勝的戰計,甚至早在漢之一朝,匈奴人便利用病死牛馬投放水源散播癘疫的開端,然則無論突厥,抑或匈奴,皆爲遊牧民族,他們的百姓部卒可以任意遷徙,水源有污,對自己害處極小,不比得華夏一族,以農耕爲重,百姓可不能任意遷徙,若利用疫毒,可謂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所以劉洪元根本就沒想過周室會利用疫毒於戰爭,因爲水源一旦有污,難保治下之民損亡無數,就算獲勝,大周的天子,韋太后,做出這一決斷的晉王妃,甚至武威侯、秦八郎,都必定會揹負罵名,爲千夫所指,載於史書,受千秋萬代斥責,劉洪元也是華夏子民,他深悉在儒家正統影響之下,權位之上的那些人,多麼注重名聲德行,他難以置信晉王妃會不計後果,用此謬策。
可是這一計策倘若起源於東灜敵間,晉王妃便有了藉口推脫,平民百姓哪裡明白河渠起源支脈,晉王妃只要藉口廣陽疫情波及幽燕,說不定就能脫身事外,讓突厥人與東灜人成爲衆矢之的!
最毒莫過婦人心!
雖說劉洪元處置及時,安東軍中疫癘一時並未擴散,然而得知真相之後,他如何不疑水源有污?安東軍是進擊一方,糧草固然有備,總不可能自備水飲,但人和馬都不可能不飲水,想到晉王妃已然在水源投放疫毒,劉洪元還如何能夠安心?
雪上加霜的是,那高熱的十餘人又再不治身亡!
而這些因病身亡者,竟然皆爲主帳軍士!
不許再飲用河渠之水!
——此令一下,軍中一片恐慌,因爲除了河渠之水,再無水源。
正在這時,廣陽部兵分幾路向三處翼營發起突襲,顯然已經探知主帳所在,這讓投毒的可能性進一步被證實,不過這回,廣陽部依然見好就收。
劉洪元再也沒有猶豫,他不能在此耽擱了,因爲一旦癘疫爆發,軍士病亡,等着他的只有一敗塗地,他只能放棄葦澤關,撤回保定,與武威侯部決一死戰!
可是癘疫爆發一事已經泄露,因爲病死、隔離、禁止飲水等蛛絲馬跡,盡爲指向,更不說主將竟然舍葦澤關,選擇那條有如絕境的退路。
安東軍軍心大亂,又正在這時,一直見好就收的賀燁終於徹底拔出了長劍,直指安東軍主力,數萬人馬,排山倒海一般襲來,不及撤退的翼營,潰逃者有之,投降者有之,甚至萬念俱灰之餘引劍吻頸,劉洪元無比倉惶的向保定逃躥,這次他仍然忍不住回首——
他曾經距離葦澤關幾乎一步之遙!
然而這一次回首,他看不到葦澤關的哨所城牆,看不到“秦八郎”那雙冷厲的眼,風雪之中,他看到的只有一片蒼茫。
敗了,敗了!前方雖還有路,也只是一條苟延殘喘的末路而已。
安東將士,我偉大仁德之安東王,臣,慚愧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