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十一娘從前只是遠遠瞧過柳均宜幾回,意識裡並沒有這位“父親”的五官眉目,然則見這麼一位青年男子毫無顧忌地出入蕭氏住所,又對姚姬出言訓斥,當然毫不懷疑來人身份。她先是跟着七娘、九娘一同起身,喊了一聲“阿耶”,終於還是忍不住細緻打量了幾眼柳姑丈這位異母手足。
裴、柳兩家原爲姻親,可來往始終不密,十一娘從前當然見過姑丈,如今已經封爲源平郡公的柳譽宜,可對於柳郡公這位相差十餘歲的弟弟卻還從未正式得見,還是當年,柳均宜高中進士榜首,被先帝德宗點爲探花使,白馬錦袍遊覽名園折花,觀者無數,那時十一娘便由兄長領着,遠遠“瞻仰”過風度,一早就拋之腦後,哪曾想時移境遷,當年赫赫有名的少年才俊竟成爲了她的“父親”。
柳均宜此時也還未及而立,雖然當了一任縣尉,一任縣令,又經過年餘候缺,實在也算不上經歷多少坎坷,眼下忽地就被提拔爲四品太常少卿,世人多以爲他正春風得意,然而別看他官品猛然就突破了不少官員爲之奮鬥半生的五品“瓶頸”,可諸如太常寺這等事務機構本身多爲安置勳貴門蔭等閒職,更別說憑他眼下與天子沾親之故,往常偷閒享樂,上官同僚誰也不會多事幹涉。
就說今日,他並非休沐,這時理應於官衙職守,然朝會散後,只去上官跟前打了照面應卯,本欲早歸,哪知路遇幾個好友拉去酒肆,閒侃坐談一番,聽從者說起年餘未見的女兒終於平安抵京,就急趕了回來。
雖說柳均宜眼下已經有了四女一子,然則仍是倜儻不減當年,尚還風度翩翩,不過因爲不及換下那身硃色小科綾羅官服,難免比平時白袍青衫顯得肅厲,也正因如此,他剛纔厲聲一喝舉步而入時,才憑添幾分威勢。
十一娘眼光一顧,覷見的是七娘姐妹掩不住喜笑顏開滿眼孺慕,大別於在蕭氏跟前小心謹慎,就足見柳少卿這位阿耶往常隨和可親。
不過嘛,姚姬卻被這一喝激零零地打了個冷顫,驕橫之勢頓減,雖然積蓄力氣想要再演一出梨花帶雨,奈何夫主柳郎已經極其不耐地蹙緊了眉。
“我剛返家,正遇僕嫗領阿瑾出來,見她哭鬧不休不成體統,多問兩句,就知你行爲惡事,不想你非但不知悔改,竟仍敢頂撞娘子!這般不知體統,還有何面目拜見母親?再者,母親慣不喜姬人滕妾多去打擾,一早免了爾等拜叩定省,你需謹記,今後無令不得擅自請見,若你真懼母親斥責狂妄,更要好好服從娘子管教。”
柳少卿說完又是一揮手,當見姚姬依然不識趣的佇在面前,又將眼睛一瞪:“下去,自有僕嫗領你去居所。”
夫主這樣態度,無異於一盆冰水當頭淋下,姚姬一邊覺得凜冽錐心,好容易壓下的怒火卻又沿着胃腸往上直衝,牙齒便咬出“咯吱”一聲,眼睛裡的怨毒之色衝蕭氏直直剜去。
定是這毒婦存心設計,算準了柳郎此時歸來,才千方百計激怒她,導致柳郎“誤解”。
七娘姐妹大約還從未見過阿耶對人這般疾言厲色,雖說心底覺得痛快,總歸有些不慣與尷尬,因此都垂下了頭,唯有十一娘仍舊小心觀察在場中人,自然也揣摩出了姚姬的想法,當然覺得可笑。
正室設計滕妾失寵,一般而言是因丈夫偏寵太過,纔有設計的必要,然而多數情況下,被美色迷心的男人並不會當真厭棄滕妾,結果往往是正妻多此一舉反而與丈夫更加離心。可眼下分明是柳少卿極端厭煩姚姬,蕭氏何必廢心再算計這一遭?無寵之人又何來失寵,姚姬真是想太多。
十一娘沒想到的是,姚姬不僅想太多,並且被柳少卿打擊得“心灰意冷”,起初總總算盤籌謀都被拋之腦後,這時把心一橫,竟然再度搬出了她自以爲堅不可摧的靠山來威脅——
只見她長長一個抽噎,又將蓄勢欲出的淚水逼回,居然不無冷靜地說道:“郎君,並非妾身狂妄,確是因爲心急……”這半句後,她竟然冷冷衝蕭氏一笑:“也怪妾身起初未及稟明,實則離浙時,刺史府相邀,姐姐便有叮囑,讓妾代她拜問太夫人安康,並讓妾轉交備禮予太夫人,並,宮中賢妃之處。”
這是什麼情形?姚姬一個寒微出身之滕妾,竟屢屢拿元賢妃用作威脅,當日在袁氏面前如此也就罷了,此時居然用來威脅夫家?十一娘雖然以爲是姚姬狂妄而不知輕重,這時也難免暗暗度量,莫非是,那元賢妃果然寵冠後宮,以致於姚姬明知柳氏女爲貴妃也不關要緊,更縱然太夫人與太后爲姐妹,都必須仰她鼻息求存?
是姚姬當真輕狂無知到了讓人啼笑皆非的地步,抑或背後尚有不爲人知的情由?
十一娘心下狐疑,當然就更不放過柳少卿夫婦的神色變換。
她眼見柳均宜聞言之後已經怒形於色,似乎斥責已經抵上喉嚨,然而已經“坐壁上觀”一陣的蕭氏卻適時搭手過去,不動聲色安撫住丈夫,自己卻迴應了姚姬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令姐妹出身平民之家,也難怪對大周禮法多有不知,固然令姐有禮拜賢妃之心,然則,即便是命婦入宮也多有限制,更不論私通物信……不過既然你稟明瞭這層,我也記之於心,倘若太后詔見,再代其稟明,至於禮信是否能送達賢妃處,卻也不能保證,好了,你下去吧,我已囑咐僕婦,早收拾下臥處與你,自有人領你前往。”
見搬出元賢妃來仍舊無濟於事,反而得了蕭氏不軟不硬的一番諷刺,姚姬縱然怨憤卻是黔驢技窮,最後不無哀怨又滿帶憤慨地瞥了一眼柳少卿,終於“含恨而去”,不過臨走之前,仍不忘毒視了一眼“始作俑者”十一娘,分明包含着“日後再計”地警告,但只不過,十一娘這時已經完全忽視。
蕭氏那一番綿裡藏針地敲打,十一娘自是能夠聽得明白,其中包含那番嘲諷也是理所應當——想這姚姬姐妹出身寒微,大姚姬不過就是刺史滕妾,固然果真與元賢妃舊情深固,如此託大也實在可笑。
柳均宜一母同胞嫡親姐妹,那是早在當今天子未得儲時就爲皇子滕,及到十一娘當年與賀衍大婚,更被封爲良娣,雖說據十一娘看來,賀衍對待柳氏並無多少恩愛,然則因爲柳氏到底是賀衍姨母所生,總歸一直優待。更別說後來,賀衍明言再不立後,卻將柳氏封了貴妃,力壓寵臣謝饒平侄女謝氏一頭,雖說眼下這位謝淑妃當年因爲妒娨頂撞,讓賀衍頗爲不滿,可後宮嬪妃高低,有時卻並不與君帝恩寵相適。
柳、謝二妃既然皆是“無寵”之人,在後宮高低尊卑靠的便是家族地位,若依此據,說明在天子心目中,柳家更勝謝家一籌。
十一娘早前聽賀湛盡述官場變遷,已知謝饒平已經入相,可謂權重,然則柳譽宜得爵;其庶弟柳敬宜爲門下省左拾遺掌供奉諷諫,雖稱不上位高,卻是要職;更有柳均宜,雖說候缺年餘,也終於得了四品高官!
周太宗定下嚴格官吏選拔考覈制度,幾代盛世之君奉從不悖,雖然天子有“破格提升”之權,也出過一些才俊平步青雲之例,但其本身卻也實據過人之處,立下爲人稱頌功勳。到後來,也有君帝任人唯親,提拔寵臣貴戚居於高位貴爵,卻鮮掌實職政務。就說賀衍祖父肅宗當年,因爲寵幸才人江氏,欲擢其兄入政事堂議政,引得部份朝臣羣起諫阻,與另一部份奸滑之輩好一番罵戰,雖肅宗爲此貶官無數,到底還是做出讓步,將江氏兄長封爲國公,享厚俸卻無參政之權。
然而到了如今賀衍當政,自從裴鄭一案後,政事堂多數高官竟皆爲資歷淺薄之輩,大周官制崩壞企止苗頭而已?
就說柳家,雖爲京兆十望,肅宗帝時,家主柳修維一度入相被封鄭國公,族人更不乏身任一地要職者,然則,柳公病逝前,深知子侄無有絕好資質,尤其嫡長子更是不肖,於是上了遺旨,謝絕肅宗欲使嫡長襲爵之隆恩。
自柳公逝後,柳家雖然稱不上沒落衰敗,仍然被世家大族尊奉,單就權勢而言,卻早比不上從前。
十一娘“祖父”柳正因門蔭得了朝議郎之六品散階,卻在肅宗一朝始終未授職事,直到德宗朝,才終於得了職事官,漸漸擢升到了太常寺卿,然而不久,柳正竟忽然中風病逝,嫡長子柳譽宜當時雖然已經兩任縣令,無過,卻也遠稱不上政績顯著,爲父喪丁憂,此間一直賦閒,卻在裴鄭滅族髮妻裴氏“暴亡”之後,突然得了郡公爵位。
相比柳譽宜,其弟敬宜雖爲庶子,享受不到門蔭,然而卻具才華,經科舉高中,守選一載,恰遇朝廷“書判拔萃科”,他再次高中,得了許多士子爲之眼紅的較書郎一職,後爲父喪,當然也免不得丁憂,可起復之後,也是驟然就得了門下省左拾遺之美職,官品不顯,卻前途無量。
再論太夫人韋氏親子柳均宜,才名甚早,也的確出色,舉凡大周曆代近兩百年,年十五而中進士科舉頭,竟唯他一人,然而大周科舉也就取得出仕資格而已,即便高中進士,守選下來,蹉跎數載而不得官者常有。柳均宜出身自是不比普通士人,當時其父柳正聖寵正隆,故而不少人以爲他必定平步青雲,至少不輸庶兄,起碼也得是個較書郎不是?
然而柳均宜雖然一早得官,卻是遠去江南爲一縣尉。
後來因父喪回京丁憂,起復卻被升職,成了縣令。
wωw⊕тt kān⊕¢ ○
這要是換作常人,可算大異,不知引起多少質疑,可大周眼下早非盛世之治,幾代下來君主都有“違矩擢親”之行,柳均宜也確有才名,又有上官薦推,所以就不顯得如何荒謬了。
不過一任縣令後,柳均宜也是無功無過,卻一躍成了太常少卿,雖是高官閒職,在大周史上也的確絕無僅有了。
綜上種種,足可證明一點,即使十一娘早前從賀湛那處得知韋太后與韋太夫人並非一母同胞,猜疑着這雙姐妹之間也許會有世人不知之嫌隙,然而天子對柳家這般厚待,似乎這猜疑就顯無稽了。
既然柳家聖眷正隆,姚姬這麼一個與元賢妃稍有舊情之滕妾,竟敢威脅貴妃親族豈不可笑?
可十一娘更覺奇異則是,蕭氏竟然暗阻柳少卿險些破口而出之訓斥,摁捺火氣對無論地位還是“夫寵”都遠有不及的姚姬採用貴婦之間綿裡藏針那套擠兌,實在有些小心太過、多此一舉。更兼蕭氏只稱“太后有詔”,竟然略過小姑柳貴妃不提,就更加令人玩味了。
因在十一娘印象當中,她那前婆母韋太后待人並不苛刻,當年賀衍登基,她爲皇后,縱使柳氏與韋太后有親,然而太后從未藉此施壓,對於后妃之間事務從不干涉。
當年後宮事務就是她這個皇后掌理,論來眼下後位空缺,貴妃之尊足以掌理宮務,韋太后既然是柳妃姨母更加不會干涉,然而蕭氏之言泄露者是——晉見拜禮這等事務眼下卻是皆由太后理斷。
舊疑未解又添新問,十一娘正感大惑,一個不防就覺“騰空而起”,定睛一看,面前便是如今“父親”柳均宜那張俊臉,他這時已經憤怒全消,滿面笑意以額相抵,毫無避忌地在她那張小臉上“吧唧”一口,又顛顛胳膊,語氣寵溺無比:“伊伊,這一年可掛念耶耶?”
壞了!十一娘心頭警鐘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