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入夏,長安城一場接連一場的暴雨總會造成悶熱潮溼,不過今年雨水卻不多,彷彿在初春時就已經預先落盡,自從五月五後,一連放晴三、四十日,直到這日傍晚才突降暴雨,以傾盆之勢,直到夜深才似乎減弱,卻仍有淅瀝不斷。
瑤英居住的屋子剛好位於咸宜觀一處低窪,雨後非但不覺涼爽,似乎更增熱悶,因此雖是更深夜靜時分,她仍舊敞開着窗扇,心裡覺得異常煩鬱。
她已經不大記得幼時在咸宜觀的生活,十分深刻的則是在柳府的衣食規格,身上穿着是綾羅綢段,主人賞下的食膳說來是剩餘,卻也是十分美味的珍饈佳餚,因爲她是喬氏心腹,居處也在金華苑裡,儘管只是倒座一排,也是高敞通風,何曾受過這等悶躁之苦。
誠然,在脫離牙儈之初,瑤英只覺重獲新生般欣喜若狂,咸宜觀條件再是如何,總也比生不如死要強,可她經過這些日子以來的“過渡”,骨子裡貪圖享樂的因子又再躁動不安,尤其是見到劉玄清居臥中富麗堂華不比柳府主人們寒陋,往常衣食也精緻華美,然而觀主卻十分吝嗇,她自己修道不講究簡衣素食,卻將這標準嚴格施行在下人身上,一日三餐皆素淡,衣着裝扮全無釵環,美其名曰“清淨樸簡”,是對上仙示誠,這下觀主連打賞也省了,更不存在月俸之說。
除了免卻勞作,堪堪不受飢寒,境遇竟也比牙儈處好不到哪兒去。
瑤英廢盡心思討好奉承,表面上看頗得觀主看重,待遇卻與普通並無差別,這離她期望當中的錦衣玉食差距太大,因而雖然苦役場中神秘人並未出現,瑤英非但不覺輕鬆,反而焦躁急切起來。
她翻了個身,眼看另一張竹榻上已經呼吸平緩閉目沉睡的姐姐雲英,又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觀主雖然收容了雲英,然而卻並不信任,誰叫她有背主這個前罪呢?反而是對自己豁出去挑釁蕭氏最後落得發賣苦役的下場心生同情,自從自己來後,跟隨觀主出門走訪這等體面差事就再不需雲英,而由自己擔當。
雲英對這結果也十分不滿,卯足了勁與她爭寵,觀主可不比喬氏頭腦簡單,任是如何都不爲所動,眼看着雲英垂頭喪氣的模樣,瑤英心裡才略微覺得解氣。
只是眼下在瑤英心目中,“主人”可並非劉玄清,而是那個神秘人口中無所不能卻不知面目的貴人,她隱隱猜到主人用意是在對付觀主,可究竟會利用她怎生行事?總不至於害人性命罷……瑤英儘管跋扈,然則也僅是外強中乾,還沒有殺人的膽量,因而她這時難免心懷忐忑,於是更加焦躁起來。
正輾轉反側,鼻端卻忽然嗅到一股浮甜鬱香,瑤英剛剛纔覺訝異,意識就模糊起來,幾乎又是立即覺得眼皮重如千鈞,什麼都還來不及想,就陷入昏睡。
然而,她陷入昏睡的時間短暫得也就只有十餘息。
一股辛辣刺鼻的味息迅速讓瑤英清醒過來。
她迷迷糊糊睜眼,再過了十餘息,纔看清榻前站立的黑影,蒙面男子只露出一雙冰冷沉靜的眼睛,居高臨下俯視着她,像一隻禿鷲盯準獵物。
瑤英正要尖叫,嘴便被及時捂住,於是她這才後知後覺感到牴觸在喉嚨口的一片冷薄鋒刃,瞳孔卒然擴張,陰森至極的恐懼有如桎梏束緊手腳,瑤英全身僵直,不敢動彈。
“別瞎叫喚,我是主人派遣。”蒙面人語音並未剋意壓低,但云英卻無知無覺,甚至微微發出鼾聲來,瑤英於是想到剛纔莫名其妙涌起的睏倦,登即心下清明,她惶然點頭,示意自己絕不會叫嚷。
蒙面人這才移開手掌,刀刃卻仍然緊逼咽喉。
“咸宜觀中收容解厄之小兒,眼下居住何處?”
瑤英長長吸一口氣,有幾分艱難地問道:“可是前些時日母親病死那小兒?”
得到肯定答覆後,瑤英立即說道:“在客院廂房,不過有好幾個護從……”
“這不需你擔心。”蒙面人說完撤回利匕,卻出手如電在瑤英耳側一點。
於是女子再次陷入昏睡。
及到次日清醒,她幾疑夜間經歷是一場夢境,尤其當眼看雲英無知無覺,尚還感慨落雨之後得一晚好睡時,瑤英越發拿不準起來。
她幾乎忍不住迫切想去客院打探,但也情知會露出端倪,要是那小兒當真發生什麼變故,她豈不最大嫌疑,於是並未做傻事,依然如故前往後院觀主居臥,等着服侍起居。
天還未有放亮,因爲昨日那場雨一直延綿,晨旦便有薄霧蒼茫,婢女們足下木屐踩在溼地上,難免輕響,這讓院子裡相比往日似乎顯得更加忙碌一些。
劉玄清已經用花露香津淨面,正端坐妝鏡前,任由婢女梳整發髻,見瑤英與雲英捧入朝食,這才囑咐道:“雲英,那邊烏瓷瓶裡是昨日煉成丹藥,你拿去,給蔣小郎服用。”
瑤英看見雲英臉色刷白,指尖顫抖。
頓時覺得無比訥罕。
於是故作好奇詢問:“觀主好容易才煉出丹藥,倒便宜了那稚兒,他年齡還這樣幼小,竟有如此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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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玄清瞥了一眼瑤英,似乎猶豫了一下,才解釋道:“母子兩個有暴亡之厄,蔣小郎阿孃已經暴病不治,但願這孩子真有福氣,服丹之後能免卻這遭劫數。”說完不無憐憫地輕嘆一聲,彷彿很是憂慮模樣。
“婢子聽聞前些時候有一婦人重病纏身,便是服用觀主所煉丹藥好轉,觀主真是活神仙。”瑤英逮着機會便溜鬚拍馬。
劉玄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所謂重病纏身之婦人不過是中了她“暗算”導致腹瀉不止,貧寒百姓沒有能力請醫,經劉玄清“診斷”爲厄疾當然信之不疑,於是接來咸宜觀調治靜修免厄,實則是那婦人體質脈息與盧夫人相近,正好用作試藥,也是婦人命大,這回劉玄清煉丹未經反覆,有效而無毒,因而非但病癒,甚至連多年來懼寒之症也大有好轉,在咸宜觀住了一段時間,原本蒼白青灰的臉色竟然紅潤健康,是以婦人及家眷千恩萬謝將劉玄清視爲妙手回春。
盧夫人服藥後精神氣色大有好轉,故而資以重財,更將劉玄清奉若神明,眼下玄清居士出入榮國公府好比出入自家一般自由。
不過蔣家母子可就沒這麼好運了。
事實上劉玄清看穿韋郡王妃對母子兩心懷惡意,堅決不容兩人“解厄”歸家,於是劉玄清根本沒打算讓母子二人生返,給羅氏所服,原是當初就毒死無辜的配方,可因爲各人體質不同,劉玄清也拿不準羅氏會否中毒,十餘日後,羅氏尚且安然無恙,說明好比羅氏這樣本身康健者服那丹藥不至於中毒,得到這個結果,劉玄清只覺心花怒放,因那方仙丹她可廢了不少心思煉成,棄之不用太過可惜,有了羅氏這個試驗品,今後至少可以放心予身康體健者服用——羅氏服用後,連肌膚都水靈不少,看來緩解衰老的作用確實是有,只要服用者抗得住藥毒,不會吐血身亡。
羅氏倒是抗過來了,然而即便身康體健,到底是肉胎凡骨,怎麼也抗不住有心加了毒物的丹藥。
這些徹徹底底的毒藥便是劉玄清令雲英送去,一來不用她親自經手,再者雲英親手將人毒害也算是個把柄,若再生背主之心可要好生衡量了,就算羅氏之死鬧將出來不能善了,劉玄清也大可以用雲英頂罪。
至於羅氏之子,根本沒有試藥的作用,眼下貴族再怎麼追崇長生不老,還沒瘋狂到從娃娃抓起的地步,劉玄清又不捨得長期養着這麼一張活口,要不是擔心羅氏才死兒子便緊跟暴病蔣大郎接受不了鬧生事故,她早就痛下殺手。
至於眼下,立馬就要爲太后行那關鍵大事,待大功告成,即使蔣大郎要鬧事,劉玄清也不會有任何擔憂。
所以,這時也該是讓小兒臥病不起時候,拖拖延延大半月,再將半死不活的孩子交給蔣大郎聲稱無能爲力,蔣大郎又能如何?劉玄清這些年來靈丹妙藥沒煉出多少,對於毒害傷身藥丸倒是大有研究,她頗有自信就算蔣大郎爲兒子請醫,那些個普通醫者也診斷不出是因病弱抑或中毒。
然而云英因爲羅氏暴病之故,也聯想到是丹藥出了問題,因而再得囑令才顯得這般膽顫心驚,可她明知無法拒絕,只好硬着頭皮送去客院——眼下除了羅氏之子,客院裡還有兩個“犯厄”婦人居住,因而有好幾個護從看管,不讓她們隨處亂走,然而,蔣小郎因爲年幼卻並未受到來回看管,近一月間也沒出過任何差錯。
但今日雲英才進客院,便見“雞飛狗跳”,一問之下,才知道蔣小郎竟然不見蹤影。
劉玄清聽聞這事,整個人都怔愕當場。
唯有瑤英心下明白是怎麼回事,當然也故作不知。
劉玄清明知事有蹊蹺,然而這時她不得不顧忌太后那樁關鍵,暗忖若將這事告之韋郡王妃,說不定到手的美差又將落空,郡王妃因爲最近接二連三的事故對她已經不如往常,若在這緊要關頭再生變故,說不定就會徹底厭棄。
近在眼前的榮華富貴可不能雞飛蛋打,劉玄清須臾便有決斷——
“別再找了,告之客院中人,就說是這孩子淘氣亂走跑來正院,被我別外安置。”
又叮囑僕從緊盯蔣大郎,看他是否與外人接觸,任何風吹草動立即告知。
安排好這一切,劉玄清便出了門,依照原定計劃進行她那件關鍵任務。
瑤英心裡卻覺得怪異,蔣小郎莫名不見蹤影,觀主何故遮遮掩掩,若是怕擔責任,眼下告官纔是應當,將來要是男孩家人尋上門來,觀主怎麼還人家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