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仰棣來投於突厥汗國而言意義非凡,阿史那奇桑喜笑顏開,不惜設宴款待,謝瑩當然也要款待遊說丈夫投誠的功臣小任氏,觥籌交錯好不熱情,沒想到小任氏第一回赴宴便“走錯了道”,讓奇桑可汗驚見她那張天姿國色的美貌面容,甚至又聽她獻計,竟大有把握說服舅舅雷霆投效,奇桑大感興趣,謝瑩卻鬱火萬丈。
瞎子都能看出來小任氏的野心勃勃,謝瑩怎不煩惱央金這勁敵未去,再添一大隱患。
可她這回才提說一句“雷、任兩家主動投誠可疑”,阿史那奇桑卻拉下臉面:“這也可疑,那也可疑,你眼睛裡看見全都是奸細,那你倒是拿個辦法出來,怎麼攻下洛陽,怎麼剿滅賀燁,怎麼將賀周江山收入囊中!莫說這些大事,便連讓你安撫住央金,你且無計可施,她今日可是又再抱怨,無非想尋一個劍器舞伎,這都過去多少時日,毫無消息。”
奇桑心裡明白,盟軍雖號稱百萬之衆,之於天竺、大食支援那些兵勇,無非捧個人場而已,真正的精銳之師還靠突厥以及吐蕃,單增阿旺之事必須平息,要讓吐蕃贊普下令其部將聽從突厥王令,那麼央金公主就還有作用,謝瑩卻屢屢與央金明爭暗鬥,一點小事也拖延不辦,鬧得央金大爲不滿,奇桑難免也會煩躁,這日喝多了幾杯,便發泄出來。
謝瑩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反駁奇桑,心中直將央金恨得咬牙,她卻是從來不具自知之明,雖暗多譏嘲央金妄想以色貌獲得盛寵,然則突厥汗王卻爲天下雄主當然不至於沉湎女色的同時,又自信憑仗才貌雙全,最終能夠贏得情深意長。說到底謝瑩與央金的心態並無差別,都以爲自己與衆不同,盡在奢望尊貴無雙之餘又得帝王一往情深,常人但凡覷覦後宮之位,謝瑩便視爲心腹大患,像一隻受到侵犯的刺蝟立即進入備戰狀態,誓與情敵不死不休。
央金貴爲一國公主,是吐蕃贊普的掌上明珠,她要不是和親異族,想來夫婿並不敢公然納妾,而謝瑩骨子裡根本便不認同當下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所有的妥協均爲情非所願,並她認爲她有能力擺脫世俗規律,因爲普天之下,除了一個“來歷可疑”的柳十一,還有哪個女人具備與她相當的才幹?所以她理當大放異彩,區別於芸芸衆生——她又不是要徹底廢除一夫多妻的荒唐制度,只不過想讓自己成爲例外而已,想當年病怏怏的崔皇后還險些獨寵後宮呢,她爲何不能嘗試?
十一娘在此事件上毫無鬥志,謝瑩卻是踔厲奮發,早早將突厥那位大可敦定爲終極對手,與她宣戰之前,當然先要收拾掉央金、小任氏一類隱患,奠定威信,讓各色狐媚妖豔望而卻步。
於是便召來伊力,詢問由他負責監視察證的艾姓民女有無蹊蹺,其實已經起意借刀殺人,關於種種“巧合”便不是多麼放在心上了,又聽伊力稟報,稱那民女的確曾往衛氏鄰舍、東家打問其下落,諸多說法符合實情,而且這幾日仍然堅持女扮男裝,依靠賣藝籌備路資,是寄住劍南道商賈陳三郎居宅,一點沒有蹊蹺。
謝瑩便不再遲疑,乾脆將人詔入宮中,一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說服,當然還施加了威逼利誘,意圖讓艾綠暗殺央金,不過謝瑩明白這時還未到時機,叮囑千萬不能報仇心切,先以取信爲重,等她安排妥當,聽令行事,一再保證既能讓艾綠爲姐姐血恨,又能脫身事外,得一筆厚賞,出宮逍遙自在,再不至於如此艱辛的謀生。
她爲央金先埋下一步殺着,又再思考怎麼對付任氏,謝瑩可不會容忍任氏奸計得逞,誓將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扼殺在起跑線上,故而雖說阿史那奇桑雖然並沒有被任氏色誘成功,立即與之勾搭成奸,只不過顯示出對這女人的幾分賞識,也已觸動謝瑩心頭的殺機。
只不過,要除任氏,竟比央金還有難度。
一來奇桑如今極爲重視招降雷霆,那雷仰棣雖是雷霆侄兒,任氏卻既是雷霆侄媳又爲雷霆的外甥女,而相比雷仰棣的唯唯喏喏,奇桑顯然更加重視任氏的果敢機智;二來任氏居住宮外,雖不算鞭長莫及,到底也不方便。
除任氏,需暗殺,但謝瑩如今能夠動用的人只有突厥部將,伊力雖對她忠心耿耿,奈何同樣是奇桑的心腹,一旦有違奇桑意願,伊力說不定會拒絕執行。
這樣一來,謝瑩雖有辦法嫁禍給晉王系“奸細”背此黑鍋,卻苦於沒有完全聽令於她的殺手。
好在是,蒼天有眼,註定這兩夫妻不能爲突厥汗王立下更大功勳。
粟田馬養執掌的志能便,終於從洛陽傳遞情報——自韋太后東逃,志能便潛伏在晉朔的據點便斷絕聯絡,這引起了洛陽分部首的警覺,派遣聯絡便前往晉朔,竟然也是一去不返,分部首好容易纔打探得知,原來晉朔多地發生變亂,韋后黨的官員竟被晉王下令拘禁,而且晉王嚴禁關防,晉朔儼然已是許入不許出!
這說明什麼?說明晉王燁已經起事,掌控河東道!
那麼身在雲州並執掌軍權的雷霆,或許已經投效晉王,或許已經被晉王剷除,否則燕國公部當時仍在遼東,僅靠太原守軍,晉王絕無可能成功起事。
雷仰棣與任氏從洛陽來投,除了對突厥汗國爭取人心所向具有積極煽動作用以外,已經失去了更大的價值。
而情勢緊急刻不容緩,再也不容奇桑舉棋不定,突厥汗王這個時候,當然也無睱理會任氏暗送秋波,這就給予了謝瑩更充足的時間醞釀陰謀,不用急於一時痛下殺手。
當然,阿史那奇桑並不至於將晉王起事的消息宣之於衆,因爲這無疑會讓八望士官更增遲疑,繼續觀望猶豫,不過對於柴取等已然投效的官員,奇桑很有必要聽取他們的建議,以便正確抉擇。
然而柴取只知唯唯喏喏,沒有半點作用,宇文盛與李由在意見一致,仍然堅定的認爲應當先奪潼關,攻佔洛陽,然而潼關險峻,守將姜導也具備對戰突厥騎兵的豐富經驗,不像姚潛那麼容易對付,河南尹李辰翁雖然在周室與突厥之間已經產生搖擺,儼然還不肯站定陣營,他要是當真斷絕了支援潼關糧草,那便坐實了投敵叛國之罪,萬一奇桑事敗,他將面臨腰斬於市的極刑,而就算奇桑能成功突破潼關,李辰翁同樣有被洛陽世族甚至潼關、虎牢關守將先行斬殺的危險,在這樣的情勢下,說服李辰翁乾脆投效把握不大。
宇文盛與謝瑩提議可用韋太夫人、賀湛等人質要脅晉王,讓其自河東府發兵,配合突厥夾攻潼關,雙方再經談判,結盟攻打金陵,但李由在卻對這個計策嗤之以鼻,認爲荒唐至極。
“京兆柳雖爲晉王妃父族,並晉王能成氣候多得晉王妃輔佐,只晉王燁忍辱多年一飛沖天,又豈是無能之輩?他既志在江山大位,又怎會爲了姻親之族向汗國妥協?晉王燁心中必定明白,與突厥汗國只有決一死戰,怎會甘心爲汗王利用,爲汗王手中利匕?”
“敢問李司空,可有更好計策?”宇文盛被搶白,心中大是不服。
李由在當然不會犯只知否駁毫無建樹的忌諱,分析道:“晉王燁既在太原起事,必定得知長安不保,韋太后盡失人心,認爲此刻時機已到,不過汗王試想,晉王燁爲何不曾乾脆攻入虎牢關,先佔洛陽?”
“爲何?”奇桑問道。
“那是因爲他一旦走漏起事消息,爲潼關守將姜導得知,必定不會坐以待斃!姜導既被太后任命爲重隘守將,對韋后掌勢必忠心耿耿,不會縱容晉王燁謀逆之行,可兩派一旦內亂,豈不是給予汗王漁翁得利大好機會?所以晉王燁方纔舉棋不定,封鎖晉朔,按兵不動觀望時勢,一旦汗王攻武關,追擊韋后,他便能號稱收復失地及勤王之名西進,避免與姜導決一死戰後,立即面臨突厥大軍兵鋒之危。”
奇桑頷首道:“倘若孤王與賀燁異境而處,確會這般計劃。”
李由在又道:“故而,誰先浮躁,誰便失利,臣以爲,雖說晉王已然起事,但情勢對於汗王而言,還並不至於十萬火急,汗王欲爲之事,應是先讓晉王燁浮躁,後發制人。”
“怎麼才能讓賀燁先動呢?”奇桑大感興趣。
“便是讓韋后得知,晉王燁已然起事!”李由在沉聲說道:“太后韋氏,當知自己深受晉王夫婦愚弄,必定勃然大怒,而晉王燁何嘗不知,一旦太后掌握先機下令征剿,治其謀逆之罪,他便會喪失主動,無法再以維護正統旗幟號召臣民響應,屆時,於晉王燁而言,只能先發制人纔有勝算,然其倘若與突厥對戰,無異是讓韋后坐享漁翁之利,唯有先以勤王之名,逼迫韋后讓權,集合兩部軍隊,方有實力與突厥一戰,實現野心。”
見奇桑大爲心動,謝瑩卻存異議:“晉王既已封禁河東道,縱然不能算是滴水不漏,必有把握不留實據,汗王雖有辦法將晉王謀逆一事知傳韋后耳中,萬一韋后不信,抑或勘破此乃汗王離間之計,乾脆下令賀燁攻打長安,先與突厥開戰,她再坐收漁翁之利,賀燁雖知此乃太后奸計,但情勢所逼,說不定亦會依令行事。”
“汗王根本無需當真知報韋后,只消讓晉王燁得知,汗王已經察獲他於太原起事,並有意與韋后和談,劃地爲界,突厥與周室各自爲政,罷止干戈,不過韋后必須派軍,與汗王共剿叛逆晉王即可。”李由在朝向謝瑩微一拱手:“貴主應當明白,韋太后心中大忌,內憂遠勝外患,否則當日亦不會主張共治議和,使汗王得以喘息,再度搶攻玉門關、陽關兩大要隘,直入甘州攻佔長安,昔日罪庶珅、罪庶珝之患,怎比今日晉王燁太原起事更爲險惡?想來晉王燁多年以來周旋於韋后淫威之下,必定深諳韋后心性,不會心懷饒幸,坐待韋后與汗王再度議和,聯手伐晉,他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先發制人。”
這話終於爭取了謝瑩的認可,她向奇桑:“李公之計的確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