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長安達官貴人聚居東城,晉陽城因爲晉陽宮座落於汾河西岸,故而西城纔是顯望豪門聚居之處,賀燁與十一娘想要施惠貧苦,便必須穿過跨河而建的中城,至汾河東岸,這是一段不短的距離,故而當至東城靖平坊外,隱隱聽得丑時的梆聲已經敲響。
晉王殿下與王妃雖然初來乍到,還不太瞭解晉陽城的細緻情況,兩人出行前,卻已經從先一步安插來晉陽的探子口中問得東城靖平坊內,最多貧苦百姓雜居,是以選定這處作爲施惠場所。
可讓十一娘不明白的是,晉王殿下爲何在這裡下馬?十一娘東張西望了一番,確定沒有看見坊門。
“早前探子說了,靖平坊因爲貧苦聚居處,偌大一座坊市,竟無攤檔經營酒肆食店,宵禁入夜後,坊中居民並不會出外遊逛,甚至連燈燭都鮮少人燃點,除夕夜竟然也不例外,此時已經夜深,坊中居民大多已經入睡,咱們若這時叩開坊門,驚動了守吏,難保這樣蹊蹺之事不會傳進毛維耳裡,施惠貧苦可不是我這頑劣親王當爲之事,爲免麻煩,還是不要驚動守吏爲好。”
簡單說來,入夜之後晉王出遊不算稀奇,因爲西城與中城許多市坊裡都有酒肆歌坊,可供貴族富家子弟玩樂,但靖平坊裡可沒有這樣的休閒娛樂場所,晉王何故在萬籟俱寂之時造訪?這樣的事情確實太蹊蹺。
可十一娘仰臉望了一望那面看上去雖然不是高聳如雲,但她斷然不能翻躍的坊牆,嘆息一聲:“殿下雖然言之有理,然而恕十一無能,不識飛檐走壁之技。”
賀燁恍然大悟,一隻手摸着他自己的下巴:“這的確是我疏忽了,如何是好?看來……王妃只能在坊外等候了。”
十一娘:……
難得見足智多謀的王妃這般懊惱模樣,壞心眼的晉王殿下握着拳頭連連悶笑,不過到底還是不願惹得王妃惱羞成怒,先讓兩個揹着錢袋子的隨從躍牆過去,才衝王妃招一招手:“還愣着幹嘛,快些下馬,王妃看上去也比錢袋子重不了多少,本大王這點力氣還不至於沒有。”
顯然是要“援助”王妃翻牆,隨從們自覺地背過了身。
十一娘也不扭捏,她可不願冒着寒風騎行一段不短的路程,結果被一面坊牆給攔在外頭,除夕夜大冷天出行,難道就真爲遊賞這黑燈瞎火的官馬道?
於是落落大方往賀燁跟前一站,鎮定自若的說出兩字來:“有勞。”
話音才落,便覺身子一輕,腰上一緊,雙腳離地,十一娘尚且不及羞澀一番這被男子橫抱懷中的姿態,兩個眨眼的瞬息,竟然就穩穩到了坊牆裡邊。
賀燁也不多話,伸手接過兩個大大的錢袋子,分別往兩臂一掛,交待隨從去坊牆外頭等候,擡腳便走。
不比一路之上經過那些坊市,還能望見華燈高張,依稀聽得絲竹歡唱,靖平坊裡,幾乎與官馬道上毫無區別,黑燈瞎火萬簌俱寂,只有不知哪家的小兒夜半驚醒啼哭的聲音,從黑暗裡遠遠傳來。
行走在並不寬敞的坊道上,十一娘藉着月色張望兩旁,發覺坊道邊上的房屋盡都用土坯壘成,雖說也隔成了院子,但不少連院門都沒有,只留着一個豁口提供出入,院牆也極其低矮,只有半個人高,有的院子裡植有樹木,有的則完全空敞,這是真正的貧民區,別說十一娘,連賀燁從前都未到過。
但街道上卻還乾淨,沒有污水橫流、腥臭難聞,所以看上去環境還不是那樣糟糕。
賀燁與十一娘都沒有想到,不過是因爲元旦新歲,靖平坊的百姓雖然掙扎於貧苦之中,沒有能力準備華衣美食慶賀年節,但爲了讓新歲過得不那麼悽惶,家家戶戶仍然進行了清掃,要是換作尋常,這裡可沒這般整潔。
賀燁就準備要將分裝好的喜錢投擲院中,卻被十一娘阻止了。
“咱們準備得有限,不可能惠及整個市坊,稍往前走一走吧,看看是否還有更加簡陋之居宅。”
沒幾步就到一個十字街口,轉去一條曲弄,果然便見這裡的居宅更加寒陋,連院子都沒有,土坯房子連成一片,爲了通風,倒是都建有窗戶,但當然不是貴族宅第糊着桑紙甚至絹紗的雕花窗,這些房屋的窗戶都是簡簡單單的直櫺窗,許是爲了預防冷風灌入屋內,窗戶大都開在高處,屋檐卻甚狹窄,若是急風暴雨的天氣,根本不能遮擋雨水淋入。
賀燁擰着眉頭,可目睹這樣的蒼涼情境,他顯然不知道應當說些什麼,只能將一個個裝着錢幣的錦囊挨家挨戶從窗口擲入,有的毫無反應,有人卻被驚醒了,但都沒有點燈,似乎是摸索出了銅幣的形狀,連驚歎的聲音都壓得極低,只有聽覺靈敏的晉王殿下,將那跪叩神佛顯靈的感激之辭捕捉入耳。
施惠貧苦的心情卻不如想象當中那般愉悅,反而異常沉重,故而兩人都沉默着沒有說話。
兩個大大的錢袋子很快空空如也,賀燁方纔頓住腳步,陰沉的眼睛望向似乎深不見底的曲弄深處,神色甚至帶着幾分懊惱。
十一娘才輕輕嘆息一聲:“這一個除夕夜,至少對此條里弄數十戶人家而言,尚算有意外之喜。”
“這就是曾經萬國來朝之賀周盛世,這麼多連除夕夜都不覺喜樂之百姓,突得百錢便值得喜極而泣,人生對於他們而言,還有什麼指望?”賀燁握緊拳頭:“這還是在晉陽城中,尚不知鄉野之間,還有多少人連這土坯茅頂安身都不得。”
不是偶然幾戶貧苦,而是整整一座市坊,實在讓人感覺莫大壓抑。
“所以,要推行新政,只有從根本上改變,才能讓布衣百姓安居樂業。”十一娘切實感覺到了肩上擔子的沉重,這一刻她完全忘記了她做這一切的初始目的,僅僅是爲了讓裴鄭二族沉冤昭雪。
兩人都沒有了心情再逗留,默默折回,眼見着路口再望,卻忽然聽見了一陣步伐聲接近,又見火光照亮路口,賀燁將十一娘手臂一拽,情急之下,閃身躲進了兩座土坯房之間,然而牆與牆間十分狹窄,勉強能容兩人面對站立,十一娘緊張得摒住了呼吸,卻似乎聽見了賀燁急促的心跳,這樣親密的距離,發生得又如此倉促,這讓十一娘頗覺不慣。
“應是武侯巡防。”賀燁卻沒有察覺頗爲暖昧的氣氛,他凝神細聽一陣,輕聲在十一娘耳邊低語。
這一個路口過去不遠便是坊牆,武侯應當不久便會折返,那麼他們便只好暫避在這牆縫裡,過一陣才能出去了。
十一娘卻也很快適應了兩人間如此親密的距離,可她卻很快聽見了一陣更加突然的聲響。
原來她背靠着這一面牆上,又開了一扇直櫺窗,窗內應當是某對夫婦的臥房,男子的喘息與女子的呻吟,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裡,讓窗子底下站着的十一娘聽得清清楚楚,她自然明白屋子裡在進行什麼事,饒是一慣鎮定,面頰也“哄”的一下燒燙,熱度甚至波及了耳朵。
既然連十一娘都察覺,耳朵不知靈敏多少倍的晉王殿下當然也不例外,黑漆漆的牆縫裡,他雖然看不清十一孃的神情,竟然也能感覺到女子的忽然窘迫,不知爲何陰鬱的心情有了幾分好轉,爲免驚擾牆內那一對鴛鴦,賀燁好不容易纔忍住了悶笑,十分體貼的用手捂住了十一孃的耳朵,脣角卻高高揚起。
王妃的耳鬢這樣燙手,想必羞紅了臉,晉王殿下竟然頗爲遺憾不能觀瞻王妃這時神情。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自己背後那扇直櫺窗裡,一陣竊竊私語吸引了。
十一娘只覺在這尷尬之處站了許久,好容易才盼到賀燁的手掌移開,先轉身走了出去。
她悄悄吁了口氣,料到“警報”已經解除,自然也緊跟着出去,因着窘迫的情緒還有殘留,一不留神竟然險些撞在了賀燁的背上。
“王妃身上可帶着玉佩抑或金銀飾物?”賀燁忽然問道。
“怎麼?”
“若有,暫借一用。”賀燁並未多說。
十一娘便乾脆利落地將腰上的玉佩解了下來,眼睜睜地看着賀燁行至路旁民居門外,重重叩門,卻又將那枚玉佩飛快系在門環上,然後拉着十一娘快步離開。
回府途中,賀燁才解釋了他剛纔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