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選後宮一旦成文定議,蠢蠢欲動的家族當然不限於太后黨、正統系以及京兆蕭,就連京兆崔,也不乏心生慾望的族人。
徐國公崔政,韜光養晦多年,仁宗帝駕崩之後,因賀燁主動求援,才答應默默支持,如今也算大功告成,但他年事已高,並無意願再涉官場,但京兆崔門生故舊衆多,徐國公的聲望甚至能夠影響部分詩書之族,賀燁登極以來,崔氏一族也有不少有爲子弟得到重用,他們當然不同於後族,而被馮國崢奉爲帝系親近,是大有必要爭取與拉攏的同盟。
崔政共有五子,二嫡三庶,長房長孫崔天白娶妻薛氏,正是陸離胞妹,族中行六,閨字歸鴻 ,當年與渥丹甚是交好,如今歸鴻長子,已經及冠成年,又有一女,尚且待字閨中。
若論輩份,崔政等同天子外祖父,他的女兒是德宗原配發妻,賀燁的生母要稱崔政一聲族伯,但大周建國以來,皇室與貴望聯姻一般不會考慮這些非直系血緣的複雜關係,也就是說崔天白雖與賀燁同輩,但他的女兒也完全可以做爲後宮的備選。
崔政自從決意輔佐賀燁,雖未對所有子侄道破隱情,然而崔天白爲家族宗孫,又是賀燁近臣之一薛陸離的妹夫,種種厲害事情,崔政並沒有隱瞞天白,天白與歸鴻當然也不會動意要將掌上明珠送入宮闈備選,夫妻兩有三個兒子,但只有一個獨女,小名取爲隋珠,明晃晃的顯示珍寶之意。
徐國公雖對宗孫寄予厚望,但最最寵愛的還是小兒子崔琅,崔琅之母是妾室,深得徐國公寵愛,論年紀,崔琅甚至還比崔天白小上一歲,故而崔琅之女慕阮,與隋珠同年,同樣也有備選的資格。
崔琅喜琴樂,時常留連青樓,但這並不妨礙他娶妻,他的妻子出身詩書之族,姓江,便是前不久芙蓉園上巳春會時,在馮蓮雙與沈氏姐妹當中斡旋那位江小娘子的堂姑母,江姑母的父親是庶出,嫁給崔琅這個庶子,也不算折辱門楣。
因崔政慣縱,崔琅一直生活得十分恣意,不過他性情甚是溫和,只要滿足了他的恣意,便別無所求,與手足之間感情和睦,不存嫡庶之爭,這輩子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娶了個看似秀雅但性情強悍的妻子,不得不懼內,好在妻子倒也不搭理他留連妓家,甚至還容許他納了兩房美妾,雖時不時刁難妾室,也只限於小打小鬧,沒逼着他發落“紅顏知己”,這讓崔琅如釋重負,便越發懼內了。
這日崔琅正在外頭和“紅顏知己”們把酒言歡,冷不丁便得妻子遣人召喚,他只好道歉告辭,馬不停蹄“應召”,經妻子好番耳提面命,崔琅便昂首挺胸去見父親,眼瞧着自己的女兒慕阮,以及侄孫女隋珠都在書房,他也不避忌,張口便說:“阿父,眼看隋珠即將及笄,阿父是否也應當爲隋珠考慮姻緣大事?依琅看來,隋珠才貌出衆,非當今天子不能般配,正遇充選後宮,阿父何不送隋珠應選?”
崔政瞄了一眼孫女與曾孫女,見她們一個拈着棋子冥思苦想,一個望着冥思苦想的對手莞爾帶笑,竟看不出來有沒將崔琅的話聽進耳裡,他不由捋着鬍鬚微微一笑,和顏悅色說道:“你媳婦又發號施令了?”
崔琅怔了一怔,臉上頓時呈現出敬佩之情:“阿父真是神機妙算。”
崔政兩隻眼都笑得眯起:“你媳婦呀,哪裡顧得上隋珠,我看她是想送慕阮備選吧。”
崔琅連連頷首:“可不就是?阿江是因侄女備選,覺得慕兒無論才華還是容貌,都高出江家侄女一頭,便生攀比之心,但想着直接提出,阿父未必會允同,便慫恿我,先從隋珠入手。”
崔政再度瞄了一眼古靈精怪的兩個女孩,輕輕一咳:“別佯作耳聾,否則真把你們都送進宮去。”
慕阮手裡的棋子終於放下,拉了和她年歲相當,卻要喊她阿姑的隋珠到祖父跟前,一人一邊,一個幫祖父捏肩膀,一個替祖父擂膝蓋,慕阮先道:“聖上之意,說什麼破例從簡,顯然根本無意充選後宮,大父執意盡忠於聖上,又怎會違逆聖上意願行爲觸忌之事?阿父最好勸告阿孃,別讓表姐備選,否則,非但無益,憑白還毀了表姐終生。”
崔政仍然笑看向兒子:“聽明白沒?”
“我就說了嘛,我來這趟也無作用,阿江卻偏不相信!慕兒,好孩子,你勸勸你阿孃,讓她別犯糊塗。”崔琅大喜,手臂伸得老長摸了摸女兒的髮髻,就想着差事已經完成,準備再往平康坊繼續逍遙。
崔政卻喚住了兒子:“站住,今日好容易看見你,我倒真有一事與你商量,慕兒也快及笄了,我有意讓她嫁給柳均宜之子柳彮,道理我和你媳婦說不通,你若無異議,自己說服你媳婦。”
慕阮冷不丁便被祖父決定了姻緣,卻並無驚異嬌羞之色,笑吟吟地看着父親大人,顯然對將來夫婿十分滿意。
崔琅卻愁眉苦臉:“阿父,兒子並無異議,但阿父也知道阿江性情,她一心一意想讓慕兒入宮侍君,這事不成,我已經無法交待了,再將慕兒嫁給旁人,我怕阿江耍潑,她可不講究文鬥!阿父還是讓嫂嫂促成這事吧,阿江對嫂嫂還存敬畏之心。”
崔琅口中的嫂嫂,便是隋珠的祖母,也就是歸鴻的婆母,如今執掌族中內務,極有威信,但對崔琅這個小叔子,也甚是嚴厲,等閒纔不會被崔琅利用。
隋珠便扭着慕阮笑道:“姑姑,你這終生大事,可還得求着我,我求祖母一聲,祖母必定會拔刀相助。”
崔政揮揮手,示意小兒子可以滾了,指着慕阮說道:“祖父還沒老糊塗吧?就知道你已經有了意中人,給你挑這個夫婿,你還滿意?”
“大父可真是神機妙算呀!”慕阮沒有絲毫扭捏,仰起明媚的笑臉:“兩年前,往洛陽,一路上多得柳郎君照顧,他溫和有禮,就算現在姐姐做了皇后,也不見驕狂之氣,大父曾說不以位卑而形穢,不以位尊而矝傲,可爲君子,柳郎君便具君子之風,兒確視柳君爲良配,多謝大父成全。”
見祖父看向自己,隋珠卻連連擺手:“曾祖父,這可不行,阿姑不許珠兒謝禮,珠兒可不想白白出力,曾祖父不能逼迫珠兒說服大母。”
“你這小丫頭,再作怪,我可把你那件秘事告訴大父了!”慕阮猙獰地威脅道。
這姑侄兩竟然在長輩面前打鬧開來,你抓我一把我撓你一下,嘻嘻哈哈地你追我趕,轉眼竟跑了出去,不知往哪個角落解決“私人恩怨”了。
崔政搖了搖頭,豎起手臂輕輕一撣食指,但見角落裡忽然轉出一人,滿面皺紋,眼睛卻炯炯有神,一頭黑髮也不見半根銀絲。
“江家到底是咱們姻親,卻與馮繼崢同流合污,得警告一下他們了!那件把柄,給江朱臺看看吧,他要送孫女備選,我不阻撓,但得警告警告他侄女,莫將主意打到我崔氏女兒身上,江氏這些年,言行逐漸跋扈,看來也與孃家不無關係,你告訴江朱臺,倘若他不想再維持這門姻親,我也不妨給江氏一封休書。”
交待了這件事後,崔政又遣人去請長孫媳,也就是薛歸鴻。
崔天白作爲巡按使,負責協助賀湛糾察不法,最近不在京都,崔政的長子體弱多病,已經多年不問事務,許多事情,與其交待旁人,崔政認爲交給歸鴻更加穩妥。
“你婆母性情太過剛強,言語有失婉轉,應酬之事交給她不大妥當,有一件事,讓你出面更加合適,備禮,正式遞帖拜訪崇仁坊柳府,表示我京兆崔,有意與柳氏聯姻,慕阮雖爲庶子之女,但才貌皆爲優佳,與柳大夫之子柳彮,避難洛陽之時,曾有交往,慕阮對柳彮甚是傾慕,望柳大夫成全這雙小兒女,永結同心。”
聽祖父這話,歸鴻當然大吃一驚!
吃驚倒不是因爲與京兆柳聯姻,但祖父的意思,竟然是想告訴京兆柳,崔氏女兒先對柳家郎君動情……“神女有心”之事,在大周而言雖然不算悚人驚聞,但門第相當的兩個家族聯姻,一般來說都是男方先示以主動,讓歸鴻震驚的是徐國公,當今天子都要稱謂一聲“族翁”的祖父,居然會對京兆柳表示如此明顯的誠意。
“吃驚了?”崔政竟然一笑,又擡手捋起鬍鬚來:“京兆柳乃外戚,如今炙手可熱,咱們攀附聯姻,當然要示以摯誠之意。”
歸鴻回過神來,也笑道:“大父何嘗有攀附權望之志?”
“我不攀附權望,但攀附攀附功臣倒也無妨,說來慚愧,聖上能有今日成就,我京兆崔助力甚微,倒是京兆柳,準確來說是柳皇后!”老人目光銳利,看向長孫媳:“你之兄長,絢之十載之前,便爲聖上助力,但我總覺得,絢之相助聖上,是因皇后,絢之、澄臺、包括尹、邵二君,再兼王寧致,長安五子,均以皇后爲謀主!歸鴻,我知道我這麼說,你或許會覺震詫,可是你,難道就真沒覺得,柳皇后似乎像極一位故人?不是我之故人,是你之故人。”
“大父!”歸鴻的確震詫,思索良久,仍然不敢置信:“鴻之兄長,比皇后年長逾十載,與皇后雖有半師之交、手足之情,但怎會以皇后爲謀主?”就更想不通柳皇后究竟像她哪個故人。
“她們有相同一個小動作,你也許未曾留意,但我留意到了。”崔政沒有繼續爲長孫媳解惑,像是喃喃自語:“或許是我多想了吧,但倘若真發生這等匪夷所思之事……這個人情,我應當報還當今皇后,總之京兆崔一族,如今盡忠於聖上,將來,必定也會盡忠於儲君,你與天白,均當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