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涼胡剛剛入睡不見,他的夢境裡,似乎還延續着早前那番香豔纏綿,身下仍是高牀軟枕,讓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已經遠離了故國,而身臨戰場。
他是大將軍蕭延達最小一個兒子,生母倒也算是北遼貴族,身份並不卑微,他的哥哥們大多武勇,在北遼軍中甚有威望,奈何他生來便有些體弱,因生母得寵,父親便更加貫縱,一味只知花天酒地,脾氣僅管驕橫,卻也沒有多大野心。
所以他格外清楚,這回隨父親前往戰場,目的並不是當真爲了建功立業,與哥哥們爭奪權勢官位,無非是蹭一份軍功,得一名頭響亮,事實上卻並不擔當重任的官職。
畢竟蕭家子,不能是白身,他文不成武不就,也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入仕,而免於淪爲權貴子弟當中的異類,受人鄙夷嘲笑。
所以對於父親的安排,蕭涼胡毫無異議,十分乖順地留在相對安全的銘州,坐等父親班師回朝之後,爲他請功。
北遼深受大周影響,權貴子弟也逐漸沾染了不少紈絝作風,蕭涼胡在上京時,過的也是聲色犬馬的生活,到了銘州,身邊沒有了那羣狐朋狗友,難免大覺寂寞,於是便在刺史府裡折騰起來,讓不少官妓歌舞助興,飲得昏昏然,摟着一個美人共赴巫山,直鬧得精疲力盡,方纔打着呼嚕睡了過去。
睡得正香甜,卻被一陣劇烈的搖晃擾醒,蕭涼胡眼睛尚未睜開,便一腳將擾他酣夢的美人踹下牀榻,如今的北遼貴族,雖喜周女肌膚勝雪婀娜多姿,卻大多不會當真憐香惜玉,而看作僕婢賤妓一類。
正要倒頭再睡,蕭涼胡終於聽見了急促的拍門聲,以及銘州刺史驚慌得有些變調的嗓門。
“副將,大事不好,副將若再不應聲,卑職只好冒昧闖入了。”
蕭涼胡用力瞪大惺忪的睡眼,方纔看清窗紙被火光映得通紅,他搖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胡亂披好外衣,一把拉開房門。
刺史險些一頭栽了進來,腦門上亮亮一片汗跡,大約也是睡夢之中被人吵醒,一副衣冠不整的模樣。
“副將,城外忽有大周先鋒軍突襲,城中又有佃作放火,以致軍心大亂,怕是守不了多久……”
新歲之後,青面少將率領的先鋒軍屢屢突襲州城駐軍,使得潘部傷亡不少,可敵軍往往不會真正攻入城中,一當有所斬獲便即撤走,神出鬼沒防不勝防,讓駐任幽燕的潘部官員們膽顫心驚。
“瞧今日這勢頭,先鋒軍怕是衝着副將前來,如今蕭將軍正在攻擊雲州城,要是銘州城破,副將被俘……”此名刺史,當然更加兢兢戰戰,若是蕭少將有個萬一,只怕便連安東王都難以承受蕭延達的怒火,他這區區州官,那就是萬死難贖其罪了。
青面少將的名頭實在響亮,而事發突然,也來不及向鄰州求援,就更不可能等着葦澤關外的大軍來救,刺史慌張之下,只想到一個辦法:“好在先鋒軍只是集中攻打南城門,副將又有兩千親衛,莫若在親衛護持下,速速從北城門撤走,只要入了邢州,也便安全了!”
蕭涼胡自打出生,哪裡經歷過這番險情,一時也有些慌神:“你確定北門沒有伏兵?”
這怎麼能夠確定?刺史張口結舌,他哪裡想到葦澤關外明明有十餘萬大軍與武威侯部開戰,大周先鋒部卻無聲無息殺到了銘州?當聞此噩耗,也是驚慌失措,不過是遣人去了北門張望,發現外頭並無敵軍夾攻,卻不能保證有沒有人設伏。
正在這時,又有人通稟,卻是南門眼看就要被先鋒軍突破了!!!
蕭涼胡再也不敢猶豫,他縱然無能,卻也明白倘若被俘會造成什麼後果,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賭那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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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外,已是一片火光沖天,雖然並沒有敵間殺至,卻也讓人心生驚恐,兩千親衛將蕭涼胡緊緊護衛,浩浩一羣人馬直奔北門而去。
親兵統領倒甚有經驗,雖然城門大開之後,並沒有發現敵軍任何蹤跡,卻仍先安排了一隊百人探路,往前奔襲二十里,並沒有遭遇伏擊,這才護着有若喪家之犬的蕭涼胡向邢州撤走。
賀燁卻已經在驛道側的一處峰林裡等候多時。
稍早之前,眼看城中火光沖天,又聞殺聲隱約,柳彥知道是另外五千人已經發動攻擊,尚且還有些忐忑:“守軍共有八千,而我方攻城僅五千人,是否真能造成危急之勢?”
“潘博駐銘州這八千軍,不過是爲了防範玉峽關有援軍包抄向葦澤關,哨所之用而已,並非什麼精銳,他也想不到咱們會在這時偷襲銘州,蕭延達把兒子留在此處,也是以爲銘州並不關係戰局,不至於發生險情,又哪裡想到會走漏消息?放心,莫說先鋒軍五千驍勇,其實只用三千,便能打銘州一個措手不及。”
“可是若那蕭涼胡並不打算往北門逃走……”柳彥其實更加願意參加的是攻城的戰鬥,因爲在他看來,埋伏此處極有可能落空。
但晉王殿下既然決意領軍埋伏,柳彥當然要寸步不離就近保護,這位的安危可關係大業成敗,決不是區區一個蕭涼胡能夠相提並論。
“我雖不大知道蕭涼胡是個什麼脾性,可你想想,若真是勇武之士,既已隨父出征,怎能甘心留守銘州?故而我斷定他必然是個一無是處窩囊廢,哪裡還會與銘州城共存亡,親自率軍殺敵?那銘州刺史,必然也料到咱們這回突襲就是衝着蕭涼胡,他也不敢冒險,將蕭涼胡留在城中等着咱們甕中捉鱉。”
賀燁胸有成竹,卻忽然壓低聲音:“有動靜。”
然而卻並未下令攻擊,而是匍匐着聽了一陣:“應是探馬,不要打草驚蛇。”
果然這支百餘人的隊伍安然通過後,又隔一刻,纔有更加響亮的蹄聲震破寂靜。
“約兩千騎,這回應當是獵物入網了!”賀燁忽地一躍而起,引箭拉弓,月色照入青銅面具下,那雙幽深的眼睛,森冷的殺意恍若是被月色點亮。
兩百騎過去,青面少將引射的鳴鏑淒厲。
而峰林暗處,突有火箭如網,鋪天蓋地般撒向驛道。
驚馬音嘶,殺聲震天。
那北遼統領,知道自家主人不諳騎射,絕無可能一人突圍而出,只好下令數百親衛牢牢圍護,數十人盾將蕭涼胡擋得嚴嚴實實,那統領倒也驍勇,一把長刀,竟讓圍攻的十餘人不能殺傷。
正殺得興起,卻突感一陣莫名的涼意沿着脊樑攀升,他知道這代表着什麼。
他的背後,巨大的威脅正在襲來。
可也只來得及轉身,又覺那陰冷的殺意彷彿一張密網,當頭罩下。
他甚至不知那把奪命寒劍是從何處襲來,倏忽間便到眼前,下意識用長刀格擋,卻突覺脖子一痛。
刺目的鮮血,在火光中拋灑。
他方纔看清正在冷笑的男子,面上那具青銅罩。
“青面少將!”這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
而蕭涼胡早已被突然的伏擊嚇得魂飛魄散,抱着頭蹲着身,直到四周的刀劍聲漸漸平靜,直到最後一具屍體倒在他的身邊。
火光將這月夜照得亮如白晝,蕭涼胡終於看見一雙染滿鮮血的長靴,停留在他的視線裡。
一把長劍,“溫柔”地貼在他的脖子上,緊跟着是囂張的嘲笑:“這便是北遼副將?竟然被嚇得尿褲子?可笑蕭延達一世英名,竟然有這麼一個窩囊兒子!想必那蕭延達,也是浪得虛名!”
“狂妄之徒!”原本瑟瑟發抖的蕭涼胡,卻出乎意料被這嘲笑激怒,竟然不顧項上那把冷劍,意欲撲上前去廝打出言不遜之人。
當然被輕易制服,屈辱地押着膝跪當場。
蕭涼胡通紅着眼,看向辱他父親的狂徒,卻見不過是個二十好幾的年輕人,而他的身邊,站着烏甲朱披面覆青銅的男子,卻冷冷睥睨,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