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入宮後,瑩陽心中十分忐忑,此事她甚至還瞞着豫王妃,因爲父親這段時間纏綿病榻,母親時常在旁照顧,就說昨晚,竟然又是一晚寸步不離,瑩陽知道其實家人這麼多,父親身邊根本不缺母親照顧,母親無非是想抓緊這所剩不多的時間,相處相伴而已,無論這一生過了多麼長,對於琴瑟和諧的恩愛夫妻而言,仍然不夠,仍然不甘這麼快便面臨生死殊途,不願分別。
母親剛剛纔因體力實在不支闔眼休息,瑩陽不忍也不能驚擾,讓同樣年邁的母親一齊提心吊膽。
瑩陽甚至不能安坐,一直徘徊於廊廡,這一年甚是浮熱的春季,很快就讓她出了一身薄汗,於是心頭便越發焦慮起來,眼看着將近傍晚,沉鉤終於是急急過來通報:“真人安心,大王已經回府,不過去了書房,聽說召了世子以及四郎議事。
雖說是如釋重負般長吁口氣,但瑩陽仍覺心跳得又慌又亂,她知道她的長兄,年輕時只好玩樂,到了這把年紀仍然遠遠說不上穩重,名符其實一個富貴閒人,父親基本不會召長兄議事,由得他遊手好閒,但今日奉詔入宮返家,竟然立即將長兄與四弟兩人喚去書房,必然是發生了關係豫王府一門安危的大事。
等待已經不能讓瑩陽安心,她急急對幾位嫂子交待一聲,便運步如飛往書房急走,還是年少時,豫王書房便從不避拒瑩陽,過去這麼多年,這條規矩依然不曾改變,所以瑩陽一路暢通無阻,直入豫王父子議事的那間廳堂,正逢豫王歪在軟榻上握拳急劇的咳嗽,世子及四郎賀瓊一邊一個爲老父急撫背脊順氣,瑩陽自是連忙上前。
豫王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喘,揮手趕開兩個兒子,只讓瑩陽坐在榻側,頷首說道:“你既來了,乾脆也聽聽我這番交待,將來,豫王府就要拜託給你與四郎姐弟二人了。”說完又是神色一肅,對着底下跪伏的僕役說道:“繼續講。”
瑩陽這才留意見一直甚得父親信任的大管家常伯也在書房,不知爲何一臉惶急,甚至還帶着羞愧不安的神色。
聽他說道:“都怪老奴當年……竟然不察徐江乃惡鄙之徒,還將孫女嫁給這麼個混人,他在外頭包養外室,和那女子生下一兒一女,非但老奴不知情,連孫女也瞞在鼓裡,還是聽三郎提起,徐江忽然提出要安排玄兒入府,又指明安排在世子身邊,老奴才感覺事情有些蹊蹺,暗中盯防,才知徐江竟然是被外頭奸歹收買,那些人將他外室及私生子女扣押,用作威脅,逼徐江毒害世子,徐江竟然企圖利用玄兒下手!”
瑩陽雖長住上清觀,對家裡的人事倒還知道一些,常伯的三兒子因爲忠誠穩重,儼然是下任管家人選,至於玄兒,則是常伯的外孫,也就是徐江的兒子。
她當然也知道父親雖然不問政事,但對家中的管理一直施行外寬內嚴,刁奴惡僕什麼的從來難以興風作浪,而世僕陰謀毒害主家的惡事更是絕沒有在豫王府發生過,哪裡知道,眼看着急公會謀反,豫王府安危難卜的關頭,竟然有人要脅徐江欲害兄長性命!
而豫王世子賀珍此時也是臉色蒼白,翕動嘴脣說道:“我一貫與世無爭,從未結仇,究竟是誰這般狠毒,竟然意欲毒害我!”
常伯連連叩首,愧疚得幾乎要放聲大哭:“老奴無能,雖察明瞭這些事,將徐江扣審盤問,但無奈徐江竟然也不知那些威脅他之惡徒確切身份。”
賀珍又是憤怒又是後怕,想到一個可能,更是面無人色:“阿父,是否太后……”
豫王疲倦地揉着額頭,先對常伯說道:“此事先莫聲張,告訴徐江,他若還想救他那外室及一雙私生子女,就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倘若對方再與他接觸,立即報知。”
常伯告退後,看着三個子女俱是憂慮的目光,豫王長嘆一聲:“太后欲授楊懷義鎮撫大將軍一職,領禁軍前往衡州平叛,今日詔我入宮,是令我與楊懷義一同出征。”
“什麼?”瑩陽驚叫道:“阿耶從舊歲便疾痛纏身,連朔望朝會都告病缺席,太后明知阿耶身體狀況,眼下可萬萬經不住折騰,竟然還令阿耶出征衡州?”
“朱子玉,到底是因我當年諫言,才留一條性命,如今他在衡州謀反,傳檄天下,斥稱肅宗帝當年害殺手足,乃篡位奪權,而眼下……也只有我出征討伐,纔是向天下臣民張示,衡州逆黨乃信口開河,肅宗繼位確爲英宗帝遺令,太子銘一系並非正統!”
賀珍長長舒一口氣:“如此說來,只要阿父與楊懷義能夠平定衡州,太后便不會降罪豫王府。”
豫王倒也沒有責斥長子這淺薄的看法,他深深吸一口氣:“出征衡州之令我不能拒絕,但我這身體,哪裡還能堅持到抵達衡州?再者,我並不希望楊懷義大獲全勝!”
“阿父!”賀珍瞪圓了眼:“阿父難道是,難道是想……附逆……”
“你們給我聽好了。”豫王強忍疲憊與病痛,稍稍坐正身體:“太子銘確然是被肅宗帝母子陷害,當年英宗雖因挑唆之辭,處死王皇后廢太子銘爲庶人,然而臨終之前,又生悔意,曾經密詔我詢問王皇后是否被李貴妃陷害,分明打算……賜死李貴妃,廢太子鈺爲庶人,太子銘倘若平反,以嫡長子之名克承大統就是順理成章,可是!就在當晚,英宗帝竟然龍馭歸天,肅宗才得以繼位!肅宗帝確有可能先下手爲強,他繼位後,立即將太子銘一門處死,若非我力勸,朱子玉雖然是襁褓小兒,只怕也不能倖免。”
豫王言下之意,其實是確信肅宗篡位之說,否則當時的庶人銘已被圈禁,對肅宗沒有半點威脅,他根本沒有必要擔負殘害手足冷酷無情的惡評,將賀銘一系斬盡殺絕,當然,肅宗倘若知道英宗有意廢他儲位,再度扶立太子銘,那又是兩說了!
“王皇后曾經將我視爲親出,銘哥也視我爲手足兄弟,我卻爲了自保,眼睜睜看着他們被人害殺,就算現在,我明知肅宗帝篡位之說極有可能便是事實,可爲了保全我之子孫,我也不能站出來證實此事,我對不住故人,對不住銘哥,大約豫王府如今面臨之劫難,便是我當年忘恩負義之報應。”
豫王黯然,賀珍顯然被父親事隔多年後揭露的真相震驚得目瞪口呆,連瑩陽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滿懷愧疚的老父,倒是四郎賀瓊尚還沉着,這時安慰道:“據瓊分析,衡州王及急公會能在短短百日之間,便連奪數城,甚至攻佔廣州,又如今衡州甚至更得民心所向,朝廷這回平叛未必便會順利,只不過……倘若討伐衡州失利,太后必然責處阿父。”
“所以,縱然我這時並未病入膏肓,也難逃劫難,倒是死在征途,或許方能保住子孫平安。”
豫王看向賀瓊,那是他最小的兒子,也是唯一的庶子,自幼聰明好學,因爲是庶出,並不至於引來忌憚,他一時心軟,便沒將賀瓊往遊手好閒方向培養,而是延請名師,苦心栽培,但縱然如此,賀瓊也不能爭取科舉出仕,雖早已過了而立,不過因爲恩蔭得了散階,一身才華,滿懷抱負,至今未得張展。
“阿父……”明知豫王的話甚是理智,賀瓊卻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瑩陽更是哽咽起來,賀珍也是默默垂淚。
“你們不需如此,人活一世,生老病死在所難免,更何況就算沒有這場劫難,我也時日不多了……大郎。”豫王伸手,賀珍立即上前摻扶。
“爲父對不住你。”
“阿父,是兒子無能,哪裡還當得住阿父這話?”
“你聽好,我死後,怕是你也不能平安了,豫王府若要化險爲夷,你與我都得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