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太夫人讓不到十歲的十一娘關心操辦另一個庶孫女柳茵如的婚姻大事,顯然是十一娘言過其實了,只因柳茵如夫婿人選太夫人及其柳信宜早已看中,讓十一娘評斷不過是,柳茵如有沒痛改前非而已。
當年柳茵如被喬氏利用,與柳直同流合污,爲陷害十一娘要脅太夫人妥協,導致柳熒玉夭亡,而後柳茵如也沒落着好處,被太夫人“下放”到莊頭陳三良家中,成爲其“義女”,與部曲一般操勞稼穡田事,也比趕出家門好不到哪裡去。
可太夫人卻交待十一娘負責監管,評斷柳茵如是否真正扭轉心性改過自新,可以說只憑十一娘一句話,就能決斷柳茵如後半輩子命運。
十一娘當年得到這個棘手任務,倒也沒過多爲難,不過打着公事公辦的主意而已。
首先,她對柳茵如雖然說不上忌恨,但也萬萬沒有同情,更加不論友睦之心,只因十一娘雖然自從前世起就養成愛憎分明的脾性,然而到底是已經婚嫁的成年人,還不至於和個十一、二歲的少女斤斤計較,可倘若柳茵如僅只針對她,十一娘遠遠不至放在心上,然而柳茵如先是置柳蓁安危不顧,後來又間接導致熒玉夭亡而毫無悔愧,其涼薄狠絕實在讓十一娘鄙棄,她其平生最惡就是謀害家人手足者,對血緣至親都無情份顧及,更何況外人?
正因爲當年柳茵如年才豆蔻便這樣冷心絕情,十一娘才越發鄙惡。
然而十一娘倒也能理解太夫人的心情,雖然仔細論來,柳茵如與太夫人並無血緣關係,然而太夫人一貫疼惜庶子信宜,也是真心將茵如看成孫女,纔會給她這麼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鄙惡不同與血仇,前者可以摁捺,最多報以疏遠,後者卻是註定決一生死。
因而十一娘雖然成爲茵如的命運掌控者,也對被她掌控之人沒有半點好感,然而倒也從未想過落井下石。
而讓十一娘越發欽服太夫人則是,柳茵如的確大有改變。
“下放”起初十日,茵如那叫一個勤奮溫順,錦衣玉食環境下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主動要求下田勞作,可也只維持了十日,當見自己一番表現甚至沒博得“義父”陳三良半句稱讚,更不說讓太夫人憐惜寬恕之後,茵如開始了“叛逆”,先是絕食,後來餓得受不了,乾脆意欲投河一了百了。
應是徹底絕望了,茵如那回的確抱着必死之心,一猛子扎進河涌裡都沒有猶豫一下。
是被陳三良之子陳大郎所救,少年那時年方十四,雖識水性,卻不精通,因爲着急,將茵如救起之後自己卻手腳抽筋沉入水底,好在被另一莊戶及時救起,雖沒淹死,但因嗆水入肺也重病一場。
茵如親眼看着與她一般年齡的陳小妹在兄長臥疾的日子守候牀前不說,一日只有閤眼小憩的時間,不是幫着陳母做針線活,就是下地勞作,而但凡有點肉食,連陳大郎都顧不上,陳三良都是先讓茵如食用。
陳小妹當時並不知茵如真正身份,卻一點不眼紅阿耶突然認的這義女吃穿用度都比他們兄妹來得精貴,甚至當茵如因爲詫異問起時,陳小妹也只是說道:“耶孃之令,子女不敢不從,阿耶阿孃一貫疼愛我,如今既對姐姐好,想必是姐姐從前遭受不少委屈,耶孃於心不忍,姐姐莫怕,有耶孃兄長,今後再不會讓姐姐吃苦,阿妹也會護着姐姐,只姐姐今後可千萬別做那輕生之事,只要姐姐開心,讓我做什麼都願意。”
不知道原本嬌生慣養卻一直認爲處境艱難的柳茵如在聽完陳小妹的話後有何感想,反正她再未尋死,並且在繼續懶惰半年之後,終於開始學習針鑿,到後來,下田農務。
其實一年之前,柳茵如就已經通過十一娘“考覈”,以柳氏女兒的身份嫁予了一位雖然出身不顯,但進士及第的兒郎,然而出嫁不久,茵如便聽聞陳母病重,堅持去侍疾,茵如婆母也是多受貧苦,又爲通情達理之人,並未反對,然而因爲茵如夫婿不願留在京都守缺,一心投邊關節度麾下做些實事,在茵如父親柳信宜的幫助下,也達成所願,女婿見茵如不能照顧生母,倒也沒有怨憤不滿,帶着生母一同遠赴關任。
可惜今年正月,陳母還是病重不治,茵如幫着陳三良父子料理了喪事,這時纔回孃家。
十一娘在二門處一下車,便見一身素淡衣裙的柳茵如迎了上前,腰身比年前更加清瘦了些,但多年勞作大別於幼年的嬌生慣養,因而並沒有世家女子那盈盈弱弱的風格,瞧着那精神狀態倒頗爽健,也是利利落落地還了一個見禮,她便笑着解釋:“大母與嬸母正在說話,我便想着趁這空閒,與十一妹說些私話。”
待得到了十一孃的閨房,見青奴與碧奴退了出去,柳茵如竟然又是引身一禮,十一娘連忙將她扶阻:“茵姐姐快別如此,長幼有序,妹妹哪裡擔得?”
“此禮已經晚了四年。”茵如垂眸,輕聲說道:“當年之事,早該向十一妹致歉。”
“過去之事再提無益。”十一娘說了一句。
她對柳茵如始終沒法真心親近,當然也說不上還有怨憤,然而柳茵如先是應承下太夫人與柳信宜都屬意那門婚事,並不挑剔夫家雖則有個世望之族的虛名實則家境貧寒,後來當陳母患疾,爲那四年養育庇顧情份,竟不顧新婚自請侍疾,這多少還是讓十一娘對之改觀,起碼茵如是當真有了悔改心,不再一昧只顧虛榮私利,涼薄陰狠。
“三日之後,我便要啓行往勝州,至此一別,也未知再見何時,十一妹不計前嫌,虧得你在大母面前爲我美言,我也才終於能再被家族承認,臨行前不親自與十一妹致謝致歉,不能心安。”見十一娘堅持不受拜禮,茵如倒也沒有勉強,只將早前令侍婢送來那套襦裙交予:“這是閒睱時我親手裁製繡成,十一妹莫要嫌棄針鑿粗陋。”
十一娘受了禮,讚了幾句堂姐心靈手巧,倒真心關切了幾句:“勝州路途遙遠,又爲藩鎮遠疆之地,姐姐這一去,難免會受些清苦了。”
“夫郎與阿家皆在勝州,我自當跟去侍奉,大母特意交待了族中兄長送我前往,不會有什麼險難。”茵如渾不在意,看上去是真不介意邊關艱苦。
“好在姐夫進士及第,至多守選三年,待授了正職,就算不能回長安,應當也是安寧州縣。”
十一娘若有所思說道:“其實姐夫根本無需遠投藩節,他又不是明經中試得守選七年。”
十一娘知道茵如夫君鄭敏,本是因爲行卷所獻策論而獲柳信宜賞識,不惜提攜了一把,故而才能高中,後來又成了京兆顯望之婿,其實守選也許根本不需三年,然而鄭敏卻自請投往藩節帳下磨練,聲稱詩賦經史學得好,不代表就能當好官員,與其將三年光陰浪費在攀交權貴自薦上,還不如往地方實踐,他甚至不願打着體驗民情政令的旗號遊山玩水,而是選擇了多少士子明知是條捷徑卻畏苦而放棄的遠投藩節,更讓人訥罕的是鄭母,眼看着兒媳因爲“義母”侍疾不能侍奉兒子,自己雖上了年紀,也不懼邊關苦寒動亂,堅持隨兒子同往。
這時十一娘有意“埋怨”鄭姐夫,其實還是想試探茵如心裡是否真不介意。
“夫君有鴻鵠之志,纔不願安於享樂一心只靠阿父提攜,能得此良人爲夫,確是我之幸運。”茵如這話說得毫不猶豫,卻又微笑加上一句:“十一妹放心,我雖然曾經做過糊塗事,卻早已明白了大母一番苦心,是真知錯後改。”
說完這話,茵如瞧見碧奴挑簾入內,便知應是太夫人要見十一娘,於是知情識趣地告辭,十一娘去見太夫人,當然要將宮內遭遇細細訴諸,聽得那春鶯、靈藥的蹊蹺行徑,太夫人笑着詢問道:“伊伊有什麼推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