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不知道自己是否饒幸過關。
雖說那晚,當她示弱之後,賀燁迴應一句“我總是會體諒伊伊”,也的確沒再不依不饒,甚至接下來的一場歡愛仍然溫情脈脈,彷彿不愉快從未發生,朝早時皇帝起身,仍然體貼地阻止她親自服侍梳洗更衣,也再沒有提起避子湯一事,甚至還會剋意抽出空閒,陪着她與遲兒晚膳,乾脆讓江迂把未及處理的奏章公文搬來蓬萊殿。
在旁人眼中,皇后恩寵更盛,但只有十一娘自己明白步步艱辛。
隔閡,像一層蟬紗,雖然輕薄,但確實存在。
她是越發看不清賀燁的內心了,但錯在於己,而不在對方。
但這一難題,十一娘又不能與旁人商議,旁人也沒有能力幫助她化解。
人一旦焦急,便難免會露出更多破綻,皇后這回也不例外。
因焦灼不安,十一娘詔請碧奴入宮,讓她詢問賀湛以及陸離,陛下近來對政務可有不合常理之見斷,碧奴經此出宮入宮,稍顯頻繁,便立即驚動了賀燁。
這日,江迂來請皇后:“陛下讓老奴詢問,皇后眼下是否空睱,若能脫身,往紫宸殿一行。”
就連詔見都是如此委婉,但十一娘當然明白自己不能拿喬推脫。
又就算江迂,其實也沒有察覺帝后之間若隱若現一層隔閡,走這一趟差使尚覺輕鬆愉快,一路上還與皇后有說有笑,完全沒有意識到皇后的忐忑不安。
十一娘直接被江內監引入了賀燁與近臣議事之處,未及見禮,便被恩免,又雖是在議事處,眼下卻連宮人都不見一個,賀燁乾脆攜了十一孃的手,卻是微一蹙眉:“知道天氣冷,怎麼也不捧個手爐,我就忘記叮囑這一句,皇后就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了?”高聲喚入江迂,讓他麻利地拾掇個手爐送來,又再溫和了口吻:“前段日子,我原本是急着給遲兒添個弟、妹,不敢讓皇后過於操心,所以也不曾與你商議外朝事務,如今既你暫時沒有那打算,少不得替我分擔一二,等一陣,絢之與澄臺過來議事,都不是外人,你也不用避嫌。”
十一娘心中一驚,直覺賀燁是動了疑心,剛要推脫,便再聽一句:“十一娘,我信任你,十載以來不曾改變,將來也不會改變,接下來要商量這一件事十分重要,我也想聽聽你有何見解,另外,議商之後,咱們還要接見一行人,就更與你脫不開干係了。”
溫熱的指腹劃過十一娘微微泛冷的指尖,賀燁目光沉沉:“有些話,你現在不想說就不要說,等你想告訴我那一日,再說不遲,但我想讓你明白,無論你想要什麼,都沒有必要隱瞞我,我這人不算大方,但是對你,縱舍性命也無遲疑。”
最後八字時,帝王微微傾身,幾乎是直視皇后的眼睛一字一頓,字字灼心。
這時所有的掩示都不攻自破,十一娘近於慌張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她不敢再正視這個男人,更不敢再敷衍再辯解,她腦子裡忽然空白一片,唯有那一字一頓的承諾在無休無止的迴響。
有那麼一剎那,她甚至想落荒而逃,但心中的執念到底還是禁錮了她,那是支持着她一直活到現在的意志,早已深入骨髓與血肉,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動搖。
現在還不是時機,不是時機與他坦言,如果他拒絕,所有努力都將付之東流。
賀燁,我不敢相信你,我還不敢相信你。
而當十一孃的手掙脫牽絆那一刻,賀燁再次篤斷他的皇后,一定心有隱瞞,但他沒有再追問,也不想再猜度,她不說話,他也沉默着,承諾已經出口,便不會言而無信,但賀燁此刻必須承認的是,他很懊惱,極其煩躁,因爲他在她眼中,竟然是一個不值信賴的人。
直到江迂匆忙忙送來手爐,十一娘才略微恢復了常態,至少可以強顏歡笑。
又當陸離與賀湛結伴而來,一眼瞧見皇后竟然在議事處,兩人忍不住面面相覷,心底涌現無數疑問,待完成了君臣之禮,賀湛實在受不了這弔詭的氣氛,乾笑兩聲:“陛下今日詔見臣等,難道是商議家事?”
“朕之家事,需得着與賀尚書商議?”皇帝陛下又是要將話題聊死的節奏。
不過他很快意識到情緒有些失控,冷哼一聲:“今日詔見二位,商議之事十分重要,賀尚書莫要嬉皮笑臉,而皇后之所以在場……相信薛侍郎不會引爲咄咄怪事,皇后當年在太原,便能主持政務,雖爲女子,才幹不弱鬚眉,皇后既有志向爲君國分憂,爲社稷盡力,朕理當成全,並引以爲榮。”
這夫妻兩又是唱哪出?賀湛飛快掃了一眼十一娘那格外端莊穩重的笑容,心中越發狐疑,但機智如他,當然明白這時不應多嘴,於是正襟危坐着,準備洗耳恭聽皇帝陛下私詔近臣,是要商量何等大事。
卻當真是一件大事。
“朕打算在全國推行新政!”
這句話一出口,連十一娘都徹底清醒過來,暫時不再糾結她與賀燁之間的情情愛愛,率先質疑道:“陛下是否太急切一些?”
新政在太原等地的試行雖說大告功成,但都有先決條件,如雲州乃廢城重建,實行新政無傷世族、勳貴利益,又如河北道幽州等地,一度是被潘逆佔據,舊制已經打破,爲實施新政減少不少障礙,但賀燁現下決定在全國範圍實施新政,對於平民百姓而言,當然有益,卻會傷及所有顯望世族,貴族豪紳的利益,莫說太后黨,只怕除了王淮準等少數忠良,朝堂之上,多數官員都會心生牴觸,竭力諫止。
賀湛已經驚訝得說不出來話,倒是陸離尚算冷靜:“聖上打算與突厥全面開戰,而且要陸續恢復藩鎮建置,增邊軍,防範夷敵侵邊,種種政令都需要財政支持,而大周建國至今,土地兼併嚴重,朝廷已無耕地授予百姓,良田沃土,多被世族勳望佔據,實施新政,按畝徵賦雖爲必行之策,但眼下,如若下令改革,確有操之過急之嫌。”
賀燁頷首,表示不是沒有顧慮,但他也有自己的堅持:“無論何時,一旦改革稅法,只要傷及貴族利益,便必然會引起諫阻,都不會順利容易,朕以爲,不如趁太后失勢,各黨系惶惶於自保之時,出其不意,更有勝算。”
賀湛這才醒悟過來,竟首先表示贊同:“聖上的確果決,臣以爲,既立意改制,的確宜早不宜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