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事情最後總算得出一個不算太圓滿的圓滿結果,在多方努力協調的作用下,校方和男生家長出錢先考慮給女生治療。

因爲一直不能聯繫女生家長,作爲校方,打算先考慮其心臟方面的問題,我於是幫兩個孩子作了請假,女生家中無人無處可去,我便將她領回自己的小窩。

我租的房子很小,一室一廳,在一個很久的小區,唯一的好處大約是價格便宜,我常常望着自己破爛的房子再看邊上新矗立起來的小高層,暗自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在某一幢裡面擁有一個大大大的單位房,完全屬於我自己,可是每次都告訴自己只是希望而已。

不過薛家琪很給面子,怯生生地邁進門檻,說:“張老師,你的房間真乾淨。”

我把房間裡的沙發牀搬開,對她說:“行了,晚上你睡牀,我就睡這裡,現在,想吃什麼?”

她不想吃什麼,我很理解,換誰在她目前的情況恐怕都吃不下東西,生活對這女孩子並不太仁慈,跌跌撞撞,似乎難以觸摸一帆風順,我看見她安靜的坐在牀沿上,那一些些心底曾經滋生的屬於我自己的情緒氾濫開來,走過去撫着她的頭髮,一下以下的:“薛家琪,是不是很傷心?”

“還好,謝謝你,張老師。”

“知道你父母去了哪裡麼?”

“爸爸上次說是找了一份夜間保安的工作,我也不清楚具體在哪裡,媽媽肯定是幫人守山去了,這個季節,他們肯定不好找。”

“哦,你……這麼做以前有沒有想過自己要承擔的後果?”

她不回答,將頭低下去,我於是把話扯開:“不過李偉忠不算沒良心,對麼?”

她點頭,很輕,聲音也很輕,蚊蚋似的:“他待我一直好。”

我於是也沉默起來,我自己帶的班級我知道,職業技術學院的孩子不比得上高中的孩子,大多成績不好喜好玩樂,愛攀比,社會風氣十分濃,說不好聽些,都是大浪淘沙被淘下來的沙子,多的是頑劣的脾氣和不羈的性格。不過幾年老師做下來,我也知道他們頂多只是從前沒有意識到學習的重要性,本質和那些爲了高考努力奮鬥的男女生們哪有不同?都是青蔥歲月,懵懂少年,也是可愛的。

可是明白其可愛是一回事,真正管教起來確實不容易,尤其是辦理因爲家庭條件分幫立派的,向薛家琪這樣的女孩兒,這樣的家境,鮮少有人願意與她做伴,剛進學校的時候,我見她獨來獨往,話也不多,自閉似的,不斷給她換位子,直到換到李偉忠纔算是定了下來,如今出這事情,我也不能說沒有責任。

到很晚才做了兩份青菜蛋炒飯,和她對坐着吃,我安慰着:“別害怕,多吃點,今天驗血沉不時還可以麼,反正事情已經出了,勇敢點。”

她點點頭,小口地扒着飯,我做的眼光剛好可以見到她臉頰上的淚珠子,一顆一顆的,滑落下去,於心終歸不忍,想要繼續安慰,見她放下碗趴在桌子上,肩膀抖動,反而我卻不知道該怎樣說了,只能嘆氣。

晚上我躺在硬綁綁的只花了300元買來的沙發牀上,問她:“明天能不能告訴老師怎麼能找到你媽媽?”

她沒有回答,我透過窗簾的縫隙看見月亮又大又圓,明天又是個好天氣,可是好天氣卻不一定人人都有好心情。

我也焦慮,卻無人說。

……

終於天亮,習慣地去摸牀頭櫃上的鬧鐘,半天沒撈到才反應過來,做起來看邊上牀上的薛家琪,蜷曲着抱着被子還在夢裡,我想:到底是孩子;我又想:不如讓她好夢長些。

熬粥,放在保溫桶裡,她今天要做檢查早上不能吃東西我準備帶上晚些讓她吃了,心酸地想着期待已久的公開課終於換了主角,不過這個已經不重要,我更關心房間裡那個。

醫院是個奇怪的地方,明明那麼多人避諱着厭倦着害怕着這樣的場所,卻總是熙來攘往,沒有空閒的日子。

排隊,再排隊,做一個個檢查,最後對着病歷本子上的龍飛鳳舞的簽名慌了神,我不知道檢查結果該給哪位醫生看,昨日的診室裡並沒有昨日的兩位醫生,我找了值班的護士,她微笑着,很禮貌的指路:“許醫生查房去了,你往前直走,第三間是他的辦公室。”

哦,我終於找到,看門外的名牌,才弄明白那醫生叫許錦元,看來這麼年輕,已經是個副主任醫生,與我一較,當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他辦公室裡候着的病人已經不少,我想:應該是個不錯的大夫,薛家琪看來命也並不太差。

有的人,就是有這樣那樣的天賦,譬如過目不忘,譬如左右逢源,而這一切我並不擅長,所以面對這些長袖善舞的能者,我常常在自愧不如的同時產生離他們越遠越好的變態心理,帶着一些清高,一些酸葡萄。

許醫生的到來很有些架勢,門診室的穿白衣的護士或者醫生招呼着:“許醫生,來了?”或者“您來啦,許醫生。”口氣皆是彬彬有禮,所以我拉着薛家琪站起來,試圖站得更加靠前一些,好早點就診早點結束。

想不到他是一眼就認出了我們,走上來:“張老師?你們來了?”

我“恩”一聲,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昨日與他交談不過幾句,他倒記住我,我亦曾盯着他的胸牌看過幾眼,離開後卻一片空白,仿若根本沒看似的,我的記性並不太好,尤其是在我不是很專心的時候,所謂的心不在焉,眼睛看了腦子並不存儲。

“檢查好了嗎?”

“好了好了,您看看。”我把報告單悉數交給他,畢恭畢敬的。

他看一會兒:“行,薛家琪,跟我進來一下。”

他的門診室隔成兩間,裡面一間是診療室,我見到薛家琪咬着嘴脣,拍拍她的肩膀:“進去吧,別怕,老師在這裡等你。”

等人是世上最辛苦的事情,特別是着着慌着忙的時辰,我把整個窗外那棵樹幾根枝丫都數清楚了,看清了最上面的鳥巢有兩個,他倆才走出來,薛的臉上表情並不僵硬,我鬆了一口氣,許醫生的話是對着我說的:“不算太嚴重,我覺得對於手術並沒有影響。”

“真的?”驚喜着,“謝謝你,許醫生!真的謝謝你。”

他忽然笑了,牙齒很白,揮揮手,把寫好的病例給我:“去計劃生育那邊,找王珍大夫,她經驗好,說是我介紹的,我會給她電話。”然後便不再擡頭,“下一個……”

後來的事情就順暢了許多,去計劃生育指導站找了王大夫,看來也是性子很好的人,40多歲,他給薛家琪作檢查我便在門外候着,看着身邊來來往往的大肚子,忽然就生出了羨慕的心:做媽媽,多好多幸福?

想着自己27歲,不大不小的年紀,感情生活一片空白,多少是有些介懷的,哪個女子不懷春?可是我不敢懷春,我有比懷春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運氣好起來,什麼都順。那天下午便聯絡到小薛的父母,一對看來比實際年齡滄桑許多的夫妻,端着不知所措的尷尬與難堪面對着衆人,我有些些的不忍,似乎就看見自己的父母,開口:“這樣的,醫生說可以動手術,我看最近讓小薛住在我家裡,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如何?”

我面對着校長,話卻其實是說給家長聽,李偉忠和他母親今日並未到場,他的父親仍是一臉的不以爲然,不過好在話不算難聽:“事情都除了現在能怎樣?先解決了再說。”

校長點頭:“就按小張你的意思做,都先回去吧。”

走出門,我不敢離薛家琪太遠,看着他父親得手都擡到半空了卻硬生生的打住,我於是別過頭,眼淚就有點止不住。

那一年,我爸爸也是這樣,把手伸到半空,然後硬生生的止住,嘆口氣:“我管不了你了。”

那時候媽媽在邊上哭,弟弟也哭,我也哭,可是我很倔強:“我要去,我一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