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涼亭裡坐了。
春風拂面,沾衣欲溼,吹面不寒。
莫失替她們端來桃花酒,並幾碟糕點。
她生得也算秀美,花亂來卻只恭敬謝了一聲,並無多看。目光灼灼,望着遠處盛怒的桃花。
溯央替他斟了酒,輕輕道:“花公子。”
花亂來收回視線,抿了一口,低低地說:“那位溪寧姑娘……是什麼人?”
溯央怔了怔——溪寧明裡是陸聖庵的紅顏知己,暗裡她卻查到她是七王爺同母異父的妹妹,是他派在陸聖庵身旁的細作。花亂來是意識到了什麼,纔會對她有此一問?
她不能直言,便道:“她……是陸聖庵的心儀之人。”
花亂來沉吟一會,道:“你可記得當年在北臨城,我曾肆擾你?”
溯央心頭一緊——當初他與她初識,便是她在沐浴,他闖入意圖壞她名節。她認定了他是陸聖庵派來制衡她的,今日聽他親口驗證這一事實,心中卻難免忐忑起來。
她的手緊緊掐着酒杯,微微顫動着,等着他給她一個解釋。
花亂來徐徐地道:“要我做這事的人,就是溪寧。”
溯央手裡的杯子一個踉蹌,潑得滿地都是。連那水藍長壽紋裙上,也斑駁了幾塊。她卻渾然不覺,只愣愣地望着花亂來。
是溪寧。
不是陸聖庵。
竟然不是陸聖庵!
她一直以來,都誤會了嗎……
花亂來看她神色不對,解釋道:“那日她以布遮面,但是亂來身有異長,可以嗅出女子身上的香氣。剛纔在前廳一碰面,我便知道,定是她無疑了。”
溯央站了起來,眸子空空蕩蕩地遠眺着涼亭之外,怔怔地道:“是我……錯怪了他……”
花亂來微覺詫異,問道:“誤會了……誰?”
溯央澀然道:“我一直以爲是陸聖庵爲了制衡太后,才設計令我失節……”
花亂來看着她婉然靜好的側臉,一時有些怔忡。她明明沒有看他,可她眼底裡那股澀涼的感受卻直直地傳遞到了他心裡。
他不禁道:“央央,我是風月場浸淫多年的人。依我看來,陸公子對你早已經情根深種。一個溫雅的男子,是斷斷不會以這種手段傷害一個女子的,何況是他心儀之人?”
“心儀之人?”溯央苦笑着重複了一遍,眸色裡依舊空空落落,“我是他的……心儀之人?”
花亂來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若非他心儀於你,那位溪寧姑娘又爲何要置你於死地?亂來只慶幸那日沒有真的傷害於你,否則,真是萬死不足以辭其咎。”
溯央依舊呆呆的,心裡卻一點點清明起來——原來原來,兜兜轉轉,他心裡的那個人,竟然是她!
他沒有害她,至少沒有直接害她。他雖然爲七王謀事,卻也不願意傷害她!
她錯怪了他呵!
她只覺得一顆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幾乎就要從口中蹦躍出來。
一時間,天上地下,就只有這漫天撲來的喜悅。
一寸寸地將她的身軀堙沒。
她想笑,更想轟轟烈烈的哭一場。
原來她不是那個臺下寂寂看戲的看客。而是臺上唱詞婉轉的主角。
原來他不是無情啊,他眼中,竟同她一般,有一個人。
這世上,能有什麼,比得上心儀的那個人,也心儀着自己?
……
這一刻,她忘了朝堂紛爭,忘了奪嫡之恨。
她卸了僞裝,只想沉浸在這少女懷春,單純的喜悅之中。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花亂來看着溯央,只覺得她眸中似水,脈脈含情。粉腮頓紅,脣角微揚。
只是自己卻渾然未決。
他輕開了玉骨扇,搖了幾搖,不禁也愣愣地笑起來。
原來兩廂情悅,是這般美好之事。
他不禁想起一張美麗卻倔強的臉龐,脣上不禁漾起了笑意——
看來,蹁躚於花叢太久了。
他,是該收收心了。
溪寧一口飲下朝綠端來的茶水,目光中依舊透着慌亂。
不會的……那日她去見他時,她明明是遮着臉的,沒可能他察覺到了是她。
可溯央爲什麼會跟一個採花賊在一起,還口稱“義兄”?莫非她發現了什麼?
越想心越亂,她揪起一塊帕子,在掌心中揉搓。
朝綠不懂她心中的彷徨,低低道:“姑娘可是哪裡不舒服嗎?平日可不會這樣……”
是了,她本不會這樣。她是溪寧,她是唯一配得上站在陸聖庵身邊的女人!
她的臉色漸漸平靜下來,眸中卻散發出森冷的光芒。
他們毀了她的幸福,就不要怨她心狠手辣!
想到這裡,溪寧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輕柔地道:“朝綠,你去幫我找螓希姑娘過來。”
“螓希姑娘?”朝綠愣了愣。螓希是溯央身邊的人,素日與她們毫無牽扯,怎麼這會子姑娘倒要見她?
“你去找她過來便是了。”溪寧說着,笑得更加甜美。
朝綠答應道:“是。”便折身出了去。
不多時,便帶了螓希進來。
螓希眉目間益發清秀,素色衫子上緋色桃花盛開。她綰着發,並無一樣朱釵首飾,神色間有些落寞。
兩人見禮落座。溪寧笑着道:“早就聽說螓希姑娘蕙質蘭心,溫文爾雅。溪寧一直都有結交之意,只是苦無機會。”
螓希的目光如同一潭死水。雖然落在溪寧面上,卻依
舊波瀾未驚。
溪寧見她沒有什麼反應,便淡淡一笑,親手給她斟了一杯茶。袖擺搖曳之間,如曇花綻放。
“螓希你是聰明人,我便不拐彎子。今日溪寧只想與你做一筆交易。你若助我,我便有辦法,促成你和廖將軍的好事。”
她口吐“廖將軍”幾個字,果然讓原本木訥的螓希一驚擡頭。她眸子裡好像點燃了一盞燈,泛起星星的熒火。
溪寧起身而立,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願不願意,只在你一念之間。”
“你憑什麼可以幫我?”螓希看向她,神情裡帶着絲懷疑。
溪寧雙手相扶,神色穆然:“我是七王爺的親生妹妹。因爲要牽制陸家,所以纔會來此。如今朝堂之中,七王爺已成爲君之勢。榮菲公主是太子派系之人,如今隨着太后在佛堂侍奉。到時只要七王爺金口一開,廖將軍自然也就不必娶她。”
螓希愣了一會,才消化對方的語意。她說她是七王爺的人,她該不該信?
溪寧見她並不搭腔,便伸出手腕,露出一隻瑩綠的玉鐲:“你是宮中出來的,應該知道這是宮中之物吧!若我不是七王爺的妹妹,怎麼會有這個?”
螓希淡淡地道:“陸公子可以送你。”
“你說陸聖庵?”溪寧冷冷地笑了一聲,“他心中,全心全意的,只有溯央,沒有我!”
螓希的眸子閃了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並不接話。
溪寧盯着她,揚起嘴角,露出一個邪魅的笑:“我們又何須五十步笑百步?你的廖大哥眼中心上,不也只有她一個麼!”
“砰”的一聲,螓希手上的杯子落到地上,跌了個粉碎。她眼中彷彿包裹着劇烈的風雪,怒極地盯着溪寧:“你怎麼知道的!”
溪寧冷哼了一聲:“我不是瞎子,他對溯央掏心掏肺,繾綣情深,可當真令我羨慕得緊。”
螓希咬出了下脣,用力得幾乎就要破出血來。她那愚蠢的感情從溪寧口中被說出來,她只覺得更加狼狽不堪。
人人都知道了她是癡心妄想!偏她還在傻傻等他回心轉意!哈哈!哈哈哈!!!
溪寧湊近她身邊,放緩了聲音,柔聲道:“這種滋味,我懂。她明明知道這一生之中,我們僅有這一個盼頭,僅有這一個希望,她卻不肯放過。硬生生奪了去,還裝出一副無辜的模樣。好像我們纔是壞女人,好像是我們搶走了她的幸福。她奪走了你的心上人,也奪走了我的心上人,難道你不恨她?難道你不想讓她也嚐嚐這種滋味?”
螓希的眸光一點點地收斂下去,只剩下冰寒森冷的倒影。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帶着任何感情,一字一句地說:“你要我怎麼幫你。”
溪寧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眉若彎柳,目如璨星。只是那笑意浮於臉上,沒有落進心底。她只覺得自己已經許久沒有笑得這般開懷,這般暢快。
亦是這般淋漓。這般清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