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站着一個紅衣如火的女子。她身上的嫁衣以天蠶絲織成,由單衣到外衣有數十層,皆紅得透亮,卻又略有深淺,層次分明。外衫上用純色黃金繡以牡丹紋樣,朵朵精緻細膩,栩栩如生。那寬大的嫁衣罩在她纖細窈窕的身姿上,別有一番高貴奢華之美。她綿墨的長髮盤作朝凰髻,正中冠以黃金鸞鳳冠,金色珠簾垂在額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髮髻上又綴了數十顆鑲金邊的珍珠,顆顆羊脂一般,隱在黑髮中,又添了一份柔美的風韻。
這一身窮極奢華的嫁衣,卻掩不住榮菲那張毫無歡喜之意的臉龐。她臉色蒼白,兩腮胭脂的酡紅有些刺目,紅脣輕咬,目光中流淌着淡淡的迷濛。
她見到溯央,如夢囈般喃喃了一句:“央姐姐……”
溯央只覺得口中鹹溼,竟是不知何時流下了淚來,輕輕上前拉住榮菲的手,卻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與榮菲相識了這麼多年,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她雖然有些任性有些驕傲,待她卻是全心全意的好。當年太后一頂小轎將她嫁到陸家,她囊中羞澀根本沒有東西可以打賞下人。虧得榮菲硬塞給了她許多,還眼淚汪汪地說要求太后收回成命。她羨慕榮菲,羨慕榮菲有太后、皇帝、太子的關愛,這種羨慕不是嫉妒,她寧可自己什麼也沒有,也只希望榮菲好好的。
可是如今,她卻要遠走紅珍國,去面對一個未知的環境,未知的夫君,未知的未來。
而她,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溯央心裡宛如被刀輕輕剜過,痛得連吭都不能吭出一聲。眼淚一顆一顆地砸在自己的深衣上,也砸在榮菲的嫁衣上。
那火紅的嫁衣,刺痛了她的眼睛。
榮菲卻沒有眼淚。只是安靜地執着溯央的手,深深地看着她。她的目光復雜,有着寂寞有着懵懂,有着溫柔有着羨慕。
內侍走了過來,躬身道:“請公主上轎!”
溯央回過頭來,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座轎子。轎簾是上等蠶絲,轎身是百年紅木。轎前停着一匹高頭駿馬,後頭是幾位盛裝的將官,並幾十名太監宮女,捧着各色物件隨着。
榮菲的嘴脣輕顫了一下,握着溯央的手緊了一緊。
那內侍似乎受了七王的指示,要榮菲快些上轎出發,拔高嗓子尖聲又叫道:“請公主上轎!”
榮菲眉頭微微顰了一下,冷冷地道:“本公
主自會上轎,你小小一個宮人反覆催促,實在壞了本公主的心情!不過今天是本公主大喜的日子,不會要你的狗命,來人,把這個狗奴才送到塗公公那裡,好好教教他規矩!”
那內侍嚇了一嚇——塗公公是宮裡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內宮凡有不聽話的奴才,送到他手中調教,十個裡有八個是活不過兩個月的。
那內侍這才知道自己仗着虎威欺錯了人,連忙跪下連連叩頭:“小的求公主饒命啊!公主!”
榮菲充耳不聞,只是抓住溯央的手。溯央在心裡暗暗嘆息了一聲——榮菲也長大了,不再是天真爛漫、不識人心險惡的無知少女。她不知該慶幸還是該難過,一時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這回倒是榮菲先開了口:“姐姐,今日一別,不知道何時才能見面。請多多保重。”
溯央心中惻然。今日一別,不要說何時能夠再見,便是能不能再見,她們二人誰都不知道……她默然點了點頭:“你也是。紅珍不比大佢,只怕不能像在宮中一般錦衣玉食了,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榮菲點了點頭:“我不怕苦,我只是……捨不得你,捨不得皇奶奶,捨不得廖大哥……”
溯央心裡一疼——榮菲出嫁,七王究竟沒放太后前來相送,廖將軍更是還在歸來的路上,不能相見一面。她心裡,一定很難受吧……
榮菲的嘴角掛着一絲嘲諷的笑容:“呵呵……榮菲昨日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都是南柯一夢。夢醒了,榮菲就還是當朝公主,有皇奶奶寵着,皇兄愛護着,姐姐照顧着;夢醒了,父皇就還是那個高高在上,身體康健的大佢皇帝,不畏外敵入侵,更不會將自己的女兒當做籌碼遠嫁和親;夢醒了,大哥、五哥和七哥就都還活着,在一起對弈舞劍,其樂融融……”她說着說着,語聲幽咽,不禁潸然淚下,“可是榮菲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發現很疼很疼。原來這一切都不是夢。父皇病倒了,皇奶奶被幽禁了,大皇兄死了,五哥叛亂了,七哥爲了當皇帝要把我遠遠地嫁出去和親……”
她纖細的手指緊緊揪住衣角,泛起一陣青白:“姐姐,戲臺上演的戲,哪怕受了再多苦,最後也是和美的。爲何榮菲卻恰恰相反呢?”
溯央目中流淌出不忍,她幾欲告訴她太子未死,可週圍耳目如此衆多,她又如何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呵!她自己被嫁出宮去,也算是種解脫;可憐榮菲一生無憂無慮,卻要一下子面對這麼多殘酷的事
實。
榮菲突然擡眸望她,目光深邃:“姐姐,你一直都知道,榮菲心中只有一個人,就是廖大哥。如果不能嫁給廖大哥,榮菲嫁給誰都是一樣的。”
“……”溯央欲言又止,心中很是歉疚。若不是她出現在廖奉霆面前,廖奉霆就不會喜歡上她;若他沒有喜歡上他,也許他就願意娶榮菲了……那麼今時今日,榮菲也就不用背井離鄉,遠嫁和親。而是與自己心愛的男子,執子之手……
榮菲看着她,眼光中流淌出了冰冷:“姐姐,我真恨你。我做了這麼多,愛了這麼久,卻得不到廖大哥的心。可你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廖大哥的眼光卻總是落在你的身上,爲什麼?”
溯央微微倒退了一步——她以爲可以瞞得住,可是原來她早就知道……她心裡涌起一陣愧疚,她奪走了她的幸福,甚至連累她的一生。這個人是從小待她親厚如姊妹的榮菲,她卻救不了她、幫不了她。
她真恨自己——爲什麼要出現在他們之間?
榮菲緩了口氣,淡淡地說:“姐姐,往後我不會再恨你了。榮菲想通了,感情這種事,實在是毫無道理可言的。我再美再好,他瞧不見,那也沒有法子。或者那紅珍國的國君,會看得到榮菲的好,也未可知呢?”
溯央抱住她,默默流下了眼淚。她對她做了這麼殘忍的事情,她卻還在安慰她。如果可以,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沒有出現過。她心疼榮菲,而這一切都是因爲她……
榮菲輕輕掙脫了她的手,淡淡笑了一笑:“榮菲該走了。請你好好照顧皇奶奶……替我向她老人家說一聲,榮菲不孝,不能侍奉跟前了……廖大哥,是真心喜歡姐姐的,如果姐姐與陸公子過得不快活,就多看看身後的廖大哥吧……”說完,她輕輕撩起嫁衣的裙角,頭也不回地鑽進那寬敞的轎子裡。
轎簾放下,駿馬上的將官打馬揚鞭,榮菲公主出嫁的隊伍便浩浩蕩蕩地向紅珍國而去。
溯央立在那裡,低低喚了一聲:“榮菲妹妹……”
她的聲音飄散在滾滾車隊的喧囂裡,終於泯滅成了一聲耳語。馬蹄陣陣,塵土飛揚,她站在那裡,像失了魂,望着離去的榮菲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今生今世,是否還有再見面的那一天……?
會不會有……那一天……
數遍四百四病難,最苦不過長牽念。
看盡三十三宮闕,最高不過離恨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