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條漆黑的道路上走了很久。
那是忘川嗎?
倦鳥歸巢,早過忘川。
他聽說那裡盛開着終年不謝的鮮紅色彼岸花。
可如今他眼中,只有寂靜的黑暗。
他靜靜地邁開步子走着,走在這清冷而空無的黑暗裡。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前進還是後退。因爲無論面前還是身後,都是虛無的一片。
爲何……會在這裡?
爲何只有自己?
我已經死了嗎……
他靜靜地想着,卻渾然未覺自己的心裡,只有空茫的寂寞。
沒有終點沒有目的地走着,走着……
溪寧靜靜坐在牀前,看着躺在牀上的男子。他只穿着薄薄的一身寢服,露着胸膛的肌膚。那膚質與臉上一般細膩瑩潤,真是一副令女子都要妒恨的好皮相。只是昔日閃着鷹隼般目光的鳳目現下緊緊合着,薄情的脣亦緊抿着。膚色蒼白,不見血色,彷彿就要這般長眠下去。
溪寧脣角泛起冷笑,纖細的手指拂過他俊秀的臉龐——她真是喜歡此刻的他,不會用無情的目光看她,不會用冰冷的態度敷衍她,只是這樣乖乖地躺着,彷彿是她一個人的夫君。
不若……就讓他同陸老夫人一樣,一直睡下去吧……
她眼裡含着笑意,塗丹蔻的指甲輕輕刮過陸聖庵的脖頸。
窗外,卻幽幽飄來一陣與琴音相和的歌聲: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不過是一曲《蒹葭》,卻唱得柔腸百轉,引人垂淚。
朝綠陪在她身側,見溪寧臉上隱隱現出幾分畏懼與恨意相糅的神色,心裡覺得有些奇怪。聽那聲音,倒像是那一位的歌喉,便不由自主地問道:“如今人贓俱獲了,夫人爲何不拿了她,送進官府治罪呢?”
溪寧擡起眼睛望了一眼朝綠,卻沒有開口。溯央那一日
在老太太身側,她設計讓十餘個下人全都親眼所見,如今陸聖庵又不能保住她,她溪寧要置溯央於死地簡直易如反掌。可是她哪裡會趕盡殺絕?一來溯央如今不肯替自己辯駁,全是爲了留螓希一條性命。若是逼急了她,甚至影響到她腹中孩子的性命……那她也一樣會跳起來咬她一口!到時候,只要陸聖庵信了她,她溪寧便不會有好日子過。
二來溯央雖然失了太后太子依仗,到底還有個被封逍遙王的義父。尉遲官疼她得很,斷斷也不會看着她吃苦。現在是七王即將登基的大好時機,她與七王,尚不想與此人爲敵!
朝綠的確是她心腹,可到底生嫩了些。如今在陸聖庵跟前,若是他突然醒來,聽到這些話,怕又是一場風波。想到這裡,溪寧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要學的東西,還多着呢!”
朝綠臉色一紅,退後了一步。一室寂靜,只聽到窗外幽幽歌聲,繞樑不絕。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那剔透的歌聲與陸聖庵牆上的字畫重疊在一起,面前彷彿款款走來那個拈花俏笑的女子,烏溜溜地眸子柔柔地望着她。溪寧冷冷的目光像水一般往窗外流淌而去,口中迸出幾個字:“叫她住口!”
榻上的男子微微動了動,舒展的眉頭輕輕顰起。
是誰,在呼喚他麼?
那潺潺流過的聲音,帶着執拗與哀涼。
彷彿要將他從深邃的迷夢中喚醒。
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一動。溪寧沒有留意,只是凝望着窗外,心裡益發沉重。
溯央立在外頭。她已經知道陸聖庵摔傷之事。我非是特地探看,不過是恰巧路過……她這般安慰着自己。
她身上已經有了些分量。小腹微隆,雙手也習慣性地放在上面護着。只可惜,她還沒有告訴陸聖庵,他們孩子的名字叫做天佑。
她該恨他吧,被棄如敝履,又淪爲妾室。可是如今,她卻恨不起來。他失了從來親厚的奶奶,心裡一定很痛吧。
奇怪的是陸老太太的情形,陸家上下似乎皆瞞着她。明明被“人贓俱獲”,溪寧卻不乘此大好機會送她見官……加上螓希的不告而別,她隱隱意識到,這裡頭有人替她擺了一道。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她一旦費心用腦,腹
中就會隱隱不適。到底是有了身子的,不能如往日一般窮思竭慮,她索性也就放下了。從前機關算盡太聰明又如何,唯有保全自己的孩子,纔是真的。
卓公公揹着人又偷偷來了一次。說是太后身子漸好了,索性剃了度,皈依了峨眉山的一座寺廟。榮菲公主也已到達紅珍國,飛鴿傳書曰一切皆好。那紅珍國國君其實不過大着她幾歲而已,生得一表人才,兼又文武雙全。雖身處荒漠日子過得苦些,卻也是熬得過的。
這樣,其實也就足夠了。
她靜靜地想着,口中不自覺地哼起了歌。
溯游從之,道阻且長。溯洄從之,宛在水中央……
陸聖庵的手指蜷曲起來,心臟某一個地方傳來撕扯般的陣痛。
溪寧的目光一點點落回他身上,心如死灰。
原來她不過兩三句的歌聲,就足以把你喚醒麼……那麼多年來永遠在你身後不離不棄的我呢?!
一生的千言萬語,敵不過兩三句靡靡之音。
她涼涼地笑着,指甲拂過陸聖庵的容顏。
得不到,那毀了你,可好?
朝綠似是起了作用,溯央的歌聲戛然而止。可那並沒讓陸聖庵顰起的眉頭緩上一緩,他反而益發覺得難受,掙扎着,緩緩睜開了眼睛。
溪寧的笑凝固於嘴角,片刻失神。只因爲此刻的陸聖庵,那雙黝黑如墨、燦然若星的眸子裡,映着她。只映着她。
素衣輕裸,胸膛起伏。綿墨的發與肌膚黑白響映,美得更勝女子。他一雙瞳裡帶着青澀的純真和懵懂,紅潤的脣瓣微微蠕動,輕輕吐出三個字:
“你是誰?”
溪寧的臉,剎那間僵住。
一片寧靜。靜到一根針掉在地上,都可以聽得見。
陸聖庵單純地望着面前姣好女子失神的模樣,輕輕歪着頭,揉揉自己的腦袋:“奇怪,我又是誰?我怎麼……想不起來?”
他怔怔地思索着,渾然未覺面前的女子,已經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
她的心願,竟然被聽到了嗎?
她那不可告人的小小奢望,上天居然替她實現了嗎?
溪寧的眼睛裡像燃了火,又似凝了冰。
若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她就不叫溪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