螓希只覺得自己等了許久,才見溯央出來。她神色雖鎮定,臉頰卻有些蒼白,袖子掩着什麼東西。
螓希連忙迎上去,卻不知該不該開口相問。溯央看她一眼,道:“……我去膳房熬個湯,你不必跟着了。”
“……是,主子。”
夜,陸聖庵倚在桌前,翻着陸家幾處產業的賬目。如今七王一枝獨秀,他陸家似不必惺惺作態、故意敗家,但他清楚得很——七王爺要他家富,卻不容他家太富,因他已經懷疑陸家有異心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七王爺用他卻不信他,他實在無可奈何。
一燈如豆,他看着那賬本上細細密密的蠅頭小楷,眼睛微微發酸,伸手揉了揉。卻聽有幾許微弱的叩門之聲。
“進來。”陸聖庵揚聲道,目光依舊凝在賬本上。
螓希進了來,將一甕煲好的雞湯端進來,置於案上,小聲道:“陸少爺,這湯是少夫人親手做的,您歇一歇,嚐嚐吧?”
陸聖庵仰起頭來,看了一眼螓希。見她臉上籠着油燈的暗影,明滅間看不出什麼表情,點了下頭道:“放在這裡,你出去吧。”
“可是少夫人說……一定要奴婢親眼看着少爺喝下去……”螓希有些躊躇卻很堅持,“少爺,涼了就不好喝了……”
陸聖庵再次擡頭,眼睛裡卻有一絲笑——溯央給他熬湯,這事已經夠怪的了,又要他一定當着人的面喝下去,這湯裡,有什麼好料麼?
螓希直直地看着他,眼神裡沁着森冷。陸聖庵低頭看着那碗雞湯,泛着脈脈的金色,餘溫在光影下嫋嫋而起。像是層透軟的薄紗,輕輕地在半空中起舞。這是溯央親手爲他熬的湯,縱使是鶴頂紅那又如何?他甘願飲鴆止渴……
手掌握住那藍碎花瓷勺,他嘴角帶着一絲揚起,將雞湯飲入口中。極醇香濃厚的味道,在舌尖滯留不去。
他飛快地喝了個見底,向螓希擡了一下下巴。螓希暗自鬆了一口氣,收起碗,福了一福,道:“少爺早些休息吧,奴婢告退了。”
聽得此語,陸聖庵擡起頭,果然天色已黑,月明星稀。自己竟又忙得忘了時辰……他收拾起散落的賬目,起身往廂房而去。
開了門,他剛脫下外衣,卻驚見自己牀的簾子半掩,上頭竟隱約有個人影。
陸聖庵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瞬間手起,那簾子輕輕扯開,露出隱在鴛鴦戲水錦被裡的一張芙蓉面。
他素來鎮定,卻還是大吃了一驚。
溯央偎在牀上,僅穿了肚兜與一件輕薄
的絲衣,露出白如美玉的脖項。她臉上紅得幾乎就要滴出水來,目光不敢與他相接,卻又避無可避,只能螓首微垂。長長的睫毛撲閃,當真是眉不描而翠,脣不塗而朱。耳側黑髮瀰漫,柔滑地蜿蜒而下,將肌膚護在隱隱綽綽間,美得不像凡人,倒像世外仙姝。
真耶夢耶?陸聖庵不禁輕輕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竟不是夢。
他卻不禁怯懦了,往後退了一步,腦袋裡亂哄哄的。她爲何這般反常?她那麼恨他,現在卻……是不是被人下了迷藥?想到這裡,他心下一急,上前扶住溯央:“央兒你沒事吧?吃了什麼奇怪的東西沒有?”
他的話還來不及問完,只覺得那幔帳輕飄飄地將他身子罩進去,蹁躚若飛。外頭的燭光透着層疊的簾帳紋理深深淺淺地映進來,昏暗之中無限旖旎。
一雙藕臂圈上來,柔若無骨地將他拉下。他只覺得滿腔的感情都要震碎,粉塵般消散。
面對心愛的女子,剋制什麼的,太難了;兩相對壘,各爲其主什麼的,他也不願再想。那雙手臂像是深海里纏繞的海藻,深深深深地將他攬進一個沉醉的夢境裡。
旋暖薰爐溫斗帳。
玉樹瓊枝,迤邐相偎傍。
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
螓希在門前聽了一會,暈生雙頰,她退了一步,眸色很深地望了那緊扣的房門一眼,目光漸漸清晰起來。
她咬了咬下脣,拿定主意,往廖奉霆的廂房走去。
廖奉霆本已經準備就寢了,聽門上有人叩,便起身開門。
螓希穿着嫩黃的一身衣裙,迎着他的目光,脈脈如皓月一般。她微微笑了笑:“廖將軍,叨擾了。”
廖奉霆撓撓頭,連忙把她迎進去。他有些愣愣地問:“這麼晚了,螓希姑娘怎麼沒陪着……表嫂?”
螓希目光一顫,瑩瑩如月般的眉眼垂了下去,一隻手把玩着臉側垂下的髮絲,嬌聲道:“今日……是主子的洞房花燭,螓希怎麼能打擾呢?”
“洞房花燭……?”廖奉霆愣了一愣,似乎一時不能明白這四個字的含義。不過片刻,他騰地站起來,轉臉向牆,身軀微微顫動。螓希眼尖,看到他的大掌垂在身側,緊握成拳,青筋絲絲,竟也在微顫。
她心裡泛起陣陣酸澀,看見牆角放着一個酒甕,便幾步上前端上桌來:“廖將軍,螓希陪你喝一杯,可好?”
廖奉霆飛快地舉起袖子抹了一下眼角,轉過身來,也不說話,滿了一碗酒,仰脖便灌了下去。
如刀烈酒,烈酒如刀。燒刀子從咽喉滾落,入腹如火一般。他卻似乎沒有感覺,繼續滿上一碗。
螓希默默望着他,心裡瀰漫上洶涌的悲傷。她的恨、她的哀、她的無奈,有誰明白?醉來忘卻巴陵道,夢中疑是洛陽城。今夜,她陪他。
她纖細的手捧起碗,緊目顰眉,一口灌下去。她不防這酒竟這般烈性,不禁嗆得連連咳嗽。
廖奉霆看不到。廖奉霆聽不到。廖奉霆感覺不到。他只是一碗一碗地把酒灌下去。他怕一旦停了,就忍不住去想她的樣子。微笑的樣子、生氣的樣子、堅強的樣子、調皮的樣子……原來他記住了她那麼多的樣子,可是,每一個她,都不會屬於他。
遙遠的北臨城,那被賊人圍困的可怖夜晚,卻竟然是……他最幸福的日子。因爲他可以保護她、陪在她身邊,光明正大地看着她每一絲表情的變化。而今回想,彷彿南柯一夢,總是要醒來的。
她在亂軍之中望向他的那一眼,他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
酒入愁腸,他的心彷彿要爆裂開來。疆場之上,縱馬揚鞭的大丈夫,原來不過是個軟弱無助的尋常男子。
月滿西樓,一燈如豆。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另一頭的客房。
看門的老俞因今日看自家少奶奶帶了她義兄回來,叫他好好照顧,這會子閒來無事,剛好往客房走,看看這位大爺可有什麼短缺沒有。
誰知屋外一看,卻根本連燈都沒亮。
老俞吃了一驚,推門進去點上燈,卻發現那位大爺連影子都不見了。
他剛想再找找,卻覺得腹內一陣劇痛——不好,準是吃壞肚子了!他要去茅房,見桌上有一方錦帕,一時沒有手紙,只好說聲得罪,拿起就往茅房跑。
而某個在夜晚狂奔的採花賊,則在回想自己在錦帕上留給央央的話——
央央:
對不起,你一定已經發現了,我給你的並不是春藥。我不敢親口告訴你,只好將這些寫在這錦帕上。
請不要責怪我,雖然我不知道你拿春藥是做什麼用,可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做傻事啊!何況……我平時也沒有隨身攜帶春藥的習慣……給你的只是普通的培元固氣的藥而已。
我愧對你,我走了。你千萬不要做傻事哦!
花花
花亂來打死也不會想到,他那方噴香精緻的錦帕,溯央根本看不到了。此刻,正在某個茅房裡被充當手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