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聖庵正了色,起身向前去攙:“奶奶。”
溯央也去扶,一張臉上這回卻堆滿了真心實意的笑容。她原便知道事有蹊蹺,沒讓螓希跟着,只讓她在外頭候着,瞅準機會,便去請陸老太太。雖然先前不知道陸聖庵居心何在,但到底心裡有個隱約的感覺,這一回誤打誤撞請了陸老太太親至,倒是無意間幫了她一個大忙。 щшш ●тTk Λn ●C○
陸聖庵見她難得的一個真心笑容,脣齒間猶如曇花一現,嬌豔不可方物,心裡忍不住苦笑了一聲。奶奶向來寵她,這回倒是給她添了一個絕佳的幫手了。
陸老太太“嗯”了一聲,一隻皺皺的手從那暗紅色錦繡襖子的寬袖裡伸出來,拇指上戴着一隻翠綠流光的玉扳指。雖然上了年紀,保養得倒好,直直地略過了陸聖庵,握住了溯央的手。
溯央連忙扶住了,心裡知道陸老太太不過一個舉動,就已經表明偏袒向她這一邊,心裡微微一暖,隨之涌上來幾分愧疚。
陸聖庵笑着收回了手,引着老太太坐下:“奶奶,什麼風倒把您給吹來了?”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奶奶來此地找央兒,倒不巧把你那篇狗屁不通的話聽了個十足十的。當年若沒有我在老爺死後接過陸家的生意,哪裡來你的今日?我便不是女人麼?!”
陸聖庵見奶奶已經橫眉立目了,連忙陪笑着倒了一杯大紅袍遞到陸老太太手中:“孫兒不是那個意思。央兒在家中已經極是操勞了,孫兒不想再因生意上的事讓她勞苦。”
陸老太太“嗯”了一句:“這纔像話。”
溯央一張臉沉靜如水,秀目低垂,緩緩地道:“奶奶,相公,央兒雖然資質駑鈍,這賬目上的東西央兒還是懂得的。相公既然分不出心來管琉璃坊之事,不如就交給央兒吧。”
陸聖庵的眼睛微眯,待要再說,陸老太太卻一錘定音:“這事兒便這麼定了。以後包括琉璃坊在內,陸家一切產業的賬目情況,孫媳婦都有權過問查看。”
陸老太太並不管幾王奪嫡之事,只因溯央父母雙亡地嫁過來,自己孫子又待她這般薄情,若能自己尋到一些事情做,一來多個念想,二來若做得好也能令陸聖庵正眼相待。
溯央年輕,到底還有幾分爭強好勝的心思,這一會臉上容光煥發,一雙明亮的眸子更是神采飛揚了起來,握着奶奶的手一疊聲地道謝。陸聖庵淡淡地看着,心裡不知道從哪裡涌上
一股憐惜之意。只覺得眼前這個因着小計得逞而狡黠微笑的少女,要比那日面如秋水,舉止端莊的溯央郡主要可愛得多。
溯央小小耳垂上的明月鐺迎着一道光,射進陸聖庵的眼中。他的鳳目輕輕眨了幾下,彷彿從一個極深極深的綺夢中驚醒——他與她,不是一條船上的人;他與她,註定不能真心相待;他與她,不會有結局的……
陸聖庵斂了目光,輕輕一拂素白如月的寬袖,沉聲說道:“既然奶奶這麼說,便權且這麼辦吧!孫兒告辭!”
陸老太太眉頭一皺:“你去哪裡?”
“去……找……溪寧。”陸聖庵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老太太斷喝了幾句,他也沒有回頭。溯央卻沉寂如水地婷婷站在一旁,任他離去時帶起的微風撲打在自己的臉上。
歡喜悲慼皆虛妄,以君無情顧,還我明月鐺。
送了一臉無可奈何的奶奶回房,她便叫小廝去催了江管事今日遞上琉璃坊的賬目來。螓希不能幫她,折身去竈上替她熬一味滋補的藥膳排骨湯。
溯央坐在書案前,默默地眺望着窗外,彷彿回到了宮中,回到了晶元殿太后鳳座前。彷彿看見太后那張無暇也無情的面龐,嬌紅冷豔的脣瓣一張一合,吐出蛇信子一般的話語:“這世上,除了自己,還能信誰?……哀家在這宮中又無先皇寵愛,又不是當今皇帝的生母,能活到今天這個份上,憑了什麼?……若是太子不能登基,五王倒還好些,雖然驍勇,但到底是個不成事的;要是七王,我們姓絡的還能有幾日的風光?……要是沒有我絡御鳳,哪來你乾爹昱王的太平日子?哪來你溯央的太平日子?!……”
她不吭一聲,只低着頭。太后緩了口氣,輕輕拂弄着手上那一支尖尖的玳瑁鑲夜明珠的護指,頭上的純金鳳冠粼粼地發出一陣輕響:“你自小是宮裡長大的,伶俐乖巧,不曉得要比那些皇家格格好多少……讓你去,哀家也放心……你自己機靈些,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不用哀家教了吧?……”
她略略點一點頭,臉上依舊籠着一片陰霾,沒有什麼表情。太后“嗯”了一聲,緩緩道:“這世上,金錢地位,心機才智,哪一樣都讓你好好活着,唯有一樣,會讓你死得更快!那便是情!……七王手下,只這個陸聖庵,不但才智過人,家財萬貫,而且極是不露鋒芒,懂得韜光養晦的道理。這樣的
人,什麼都好,就是無情。你也不要太笨了,讓人欺負了去,可知道?”
言下之意,便是叫她不要妄想。她不過是個棋子,不該對敵方的人物生出遐思。她懂得。她還在那裡低着頭,有嬤嬤進來,低聲道:“太后娘娘,榮菲公主急着要見……”
說着榮菲已經像陣風般衝了進來,頭梳着雙髻,一邊鑲一隻展翅欲飛的銀蝴蝶,耳上墜着東海珍珠,一下撲倒太后膝上,一口一句地嬌嗔:“奶奶叫着央兒姐姐,卻不叫榮菲……榮菲也想奶奶了……”太后歡喜地跟什麼似的,蹭着榮菲的小臉蛋,就只會笑了。
她一直像一個外人,冷眼看着這一切。不,不是像一個外人,她本就是一個外人。那樣溫柔的,親人之間的溫暖,從來不屬於她。
嬤嬤朝她使了個眼色,她彎了一下腰,離開了太后的晶元宮。
快要入冬了。天很冷,她不過罩了件宮裝,微單薄了些,在晶元宮前佇立了很久很久。她看着來來往往的皇子、公主、妃嬪、太監、宮女,心裡鈍鈍的,只覺得一片悽蒙。
她在這裡長大,在這裡生活。一天一天週年復始,越來越不像原本的樣子。那些在皇帝面前僞裝乖巧的皇子公主,那些在人前裝作賢良淑德的貴妃夫人,那些在主子面前卑躬屈膝的太監宮女……他們會演戲,他們唱做俱佳,他們惟妙惟肖……她原本不會的,一點點看着,一點點猜度着,一點點戒備起來。漸漸地麻木了,漸漸覺得,這就是她本該過的生活,這就是她自己原本的樣子。
沒有愛恨情癡,沒有喜悅悲傷。她戒備着、隱藏着、僞裝着。一個小小的孤女,能指望什麼依靠什麼?
陸聖庵,她日後的良人……苦笑了一聲,什麼叫她伶俐乖覺,把她嫁出去,不過是因爲她身上沒有皇家血脈,若是榮菲,太后捨得嗎?
綿長地嘆了口氣,若這是命,她,認了。
螓希回來的時候,溯央縮在寬大的紅木椅中,枕着極輕柔的綢衣睡着了。鬢髮間一支鈿花隨着淺淺的呼吸微微抖動。她的睫毛輕顫,眉頭微顰,彷彿是夢到了什麼悲傷的事情,不得開顏。因着那椅子與綢衣皆是極大,溯央露出的素白色小臉更是顯得荏弱無辜,嬌小縈苒。
螓希微微嘆了口氣,輕輕地退了出去。屋外,冬雪即溶,萬物復甦。這冬天快要過去,而她們的春天,似乎還有很久很久,纔會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