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主子?”螓希一迭聲地喚溯央。也不知怎麼了,自從昱王父子鬧了陸府之後,郡主就常常這般倚窗而思,好像有什麼不能釋懷的事情縈繞心頭一般。
“呵,螓希,你叫我?”溯央斂了目光,有些歉然,“我沒注意……”
“主子,你每天都是這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也不是辦法啊,總得尋些事情做……”
溯央笑了笑:“是啊,總得尋些事情做。”
耳聽大院中有些嘈雜,溯央不由好奇:“螓希,我們去看看怎麼了?”
“兄弟,豔福不淺啊。”陸聖庵環着雙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換了一身不菲衣裳的廖奉霆。
“表兄不要在嘲笑了。”廖奉霆板着臉苦笑,“這豔福,我是不想要。”
陸聖庵笑:“四條腿的馬好找,這兩條腿的駙馬,可不好找啊。”
廖奉霆苦笑一聲。突然在衆傭人中瞟見溯央,倒是一怔:“大嫂……”
溯央擠在人羣中,顯得嬌嬌小小。一襲素白色滾銀邊的長裙,隱約可見繡着極逼真的淡粉色臘梅花型,外頭罩着蓬軟細白的狐毛小衫,一張芙蓉面隱在那鬆鬆軟軟的毛皮中,更顯得羸弱無助。
她硬是擠了過來,從上到下掃了廖奉霆,笑了笑:“奉霆表弟穿得如此隆重,是要進宮?”
廖奉霆沒來由地覺得心裡一虛,輕聲答:“是。”
“去見那未過門的公主?”
“……”廖奉霆虎軀一震。
溯央先自笑了,明眸流轉,皓齒微露:“榮菲雖然任性了些,人還是極好的,表弟可不要辜負了她。”
廖奉霆苦笑一聲——一切君王定,半點不由人。皇帝要他娶公主,他除了謝主隆恩又有什麼權利推辭?好在榮菲公主還只有十二歲,他應該還有幾年時間,去踏邊疆驅匈奴。就像表兄的夢想是保全陸家一門太太平平的日子一樣,他的夢想是還大佢一個完整的江山,將騷擾邊境的匈奴徹底驅趕出去,從此百姓安居樂業,賊人百年不返。
他心底裡並不願意娶榮菲,不單單是因爲對她只有兄妹之誼,更是擔心有朝一日會被囚在那金碧輝煌的牢籠之中,再也無法伸展大志。
載着未來駙馬的馬車一路行去,陸聖庵一直默默站在側旁一身不吭。圍觀的家僕也是各自散去。小廝們羨慕着未來駙馬的好運,嘴碎的幾個老媽子卻由不得不說兩句這位當今六公主的刁蠻。這皇家的女婿固然財勢兼得,可要伺候那一位榮菲公主,只怕會這般這般,那樣那樣。
溯央聽在耳裡,噗嗤笑了一聲。螓希奇道:“主子笑什麼?”
溯央剛要答話,眼見陸聖庵狀似無意地走來,支愣着耳朵想要偷聽,一時好勝心起,淡淡地說:“沒什麼。”
陸聖庵一怔。眼見溯央要回房了,他到底是叫住她:“溯央。”
溯央臉上劃過一絲笑意,待轉過頭,又堆起一臉肅穆:“相公。”
陸聖庵禁不住一怔
。溯央頭垂得低低的,極是謙恭地問:“相公有何吩咐?”
“咳。”陸聖庵清了清嗓,“你在宮中住過,應該與榮菲公主熟稔吧?”
溯央忍着笑:“是。”
“那她……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溯央飛快地瞟了陸聖庵一眼。這人雖然冷血,對待自己的兄弟倒是夠仗義的,生怕奉霆吃一點虧。想着,她故意謙卑地說:“榮菲公主容貌出衆,知書達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更是皇上心頭的一塊肉,極是尊榮的。奉霆表弟要是娶了公主,必然飛黃騰達,前途不可限量……”
陸聖庵聽到她說第一句話,就知道這小女人是在報上次自己當着衆人動手動腳的仇。要再跟她鬥上一鬥倒也不難,只是如此便問不出那榮菲公主的事來了。陸聖庵吸了一口氣,湊近溯央,狀似親密地伏在她耳邊低低說:“我認輸了。”
溯央嘴角一揚:“榮菲公主年紀尚幼,何況太后極是喜愛,不忍她早嫁出宮。她性子雖任性,但是對廖將軍極有情意,所以相公不必擔心。”
陸聖庵眯了眯眼,溯央趁機退開幾步,叫上螓希,悄然回房去了。
房門一闔,溯央的笑聲頓然爆發出來。
“哈哈哈哈——”
倒把個螓希駭了一跳,以爲自己主子得了失心瘋,一徑兒的追問:“主子哪裡不舒服嗎?”
門外,陸聖庵耳聽得笑聲,以爲自己會惱的,偏生整顆心中,居然連半分惱意也遍尋不出。他嘴角渾然不覺地帶上一絲笑意,向自己的廂房走去。
金碧輝煌的臥房內,雕龍畫鳳的樑柱極是冷硬,卻掛着一幅剔透瑩粉的簾子,似嬌羞少女的酡紅雙頰,極是可人。牆上掛一幅裱了的字,筆跡清秀雅緻,力道卻稍欠幾分火候。那裝裱的字下頭擺着一張八仙桌,上面水果小食排了不少,皆是精緻可口,卻一樣也沒動過。八仙桌邊的兩個人,男子一臉的若有所思,一旁少女猶自嘰嘰喳喳地說着什麼,稍微飛了一眼男子,經不住的怒氣上涌。
“廖大哥!廖大哥!!”榮菲公主插着雙手,瞪着妙目,惡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男子。偏偏他還不知死活地目中無神,神遊太虛去了。
“廖、大、哥!”榮菲乾脆地踹了廖奉霆一腳,這才喚回了某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男人的三魂六魄。
“公主,臣知錯了。”廖奉霆連忙一揖。
“喂,姓廖的,我這麼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在你面前,你還能想別的?”
活色生香?!廖奉霆差點沒噴出血。這公主再傾國傾城,也只有十二歲,身量未足,跟活色生香哪裡扯得上關係?廖奉霆極是無奈,卻還是深深一鞠:“是臣的錯,公主剛剛說的是……?”
“我問你有沒有見到我溯央姐姐?她好不好?陸家人待她親厚不親厚?那個姓陸的有沒有欺負她?”榮菲眨巴着眼丟出一連串的問題。
一連串的問話倒把廖奉霆問住了。他一五一十地答道:“大嫂知書
達理,溫柔文雅,陸家人都很喜歡她的。表兄,表兄……”
他不能騙榮菲,又不能編派自己的兄長,端的是爲難了。榮菲知道他的性格,倒也不勉強他,思緒悠悠,彷彿又回到了與溯央和和樂樂的一段時光。
“溯央姐姐是宮中除了太后奶奶之外,對榮菲最好的人了。”
少女的思緒回到了多年以前。那個春天,枝頭還只有含苞待放的花朵,憋紅着臉浮在風中。春寒料峭,她只穿了一件淡黃色的宮裝,外頭罩的一層薄紗上沾着泥巴,小臉上也是髒污污的。宮裡的侍女慌里慌張地想靠近她,卻被她的怒吼逼退了回去。
她不許任何人靠近她,一邊像小獸一樣發出怒吼,一邊委屈地流眼淚。
好像是天降的仙女一般,一個穿着月牙白緞子百褶裙的女孩緩緩地從一旁的小徑上走出來。她比她大不了幾歲,那眼睛圓圓的,像新鮮的荔枝;嘴巴紅紅的,像西邊那個什麼什麼進貢來的蘋果;臉頰滑滑的,像牀邊上那隻寒玉幾。她居然看得發了呆,連人家走到了跟前,把她扶起來,還用柔柔的絲綢帕子抹她的臉也不知道。直到她笑語盈盈地問她一句話,她才如夢初醒。
她說:“你爲什麼這麼傷心?”
她變了臉色,嘴裡猶自硬着:“我哪裡傷心了……我可不傷心……”
小姐姐笑了,那笑容倒好像春天霎時到了一樣。她笑着對她說,她天生有一種能力,可以看得出一個人是傷心呢,還是高興。她能看到她在傷心,所以不必瞞她。
榮菲頓時便信了,抽抽嗒嗒地說,她方纔去找五哥哥玩,五哥哥喝了些酒便指着她的鼻子罵,說什麼她母妃是太后一門的絡家人,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之類的,還差點動手要打人。幸虧她溜得快些,纔來到這無人的桃花林發脾氣。
小姐姐聽着皺了眉頭,輕輕地用那皓白的手帕子擦了擦她臉上的淚水,低低地說:“乖,別哭了。姐姐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眨巴着眼看她。她說桃花林裡頭住着一個神仙,每日不做旁的事情,便看這世上哪裡有人傷心哭泣。只要那人將那傷心之事僅告訴一人,他便用仙法讓那傷心人再從此快快樂樂的。
榮菲見她極認真的眼神,便點了點頭:“我不會告訴旁人。”
她笑着點點頭。早有侍女小心翼翼地過來,道:“榮菲公主,太后傳膳,要您去晶元宮呢……”
她連忙要去換衣衫。那小姐姐便摸了摸她的頭,轉身就要走。榮菲問:“姐姐叫什麼名字?是哪一宮的?”
她頭也不回地答:“日後你便知道了。”
不出幾日,她便聽說父皇封了一個格格,交給了昱王叔叔撫養。再後來,卻收到了一幅字……說到這裡,榮菲往上頭一指,言笑晏晏:“這便是我溯央姐姐的墨寶了。”
廖奉霆一擡頭,只見那清淡如菊的半首詩——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是爲溯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