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小廝早已經備好了薑湯。拿青瓷碗裝着,嫋嫋冒着暖。溯央褪了披肩,露出裡頭一件紅色小襖裙,雙手將瓷碗捧起來喝了一口。只覺得那股暖流從口中直直地融進身體裡,溫暖得幾乎要流出眼淚。
榮菲坐在她對面,已經安定了許多,也是有一下沒一下地喝着薑茶,目光裡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兩個人相對着坐了一會,誰也沒有說話。過了片刻,陸聖庵開了門進來,立在溯央身邊,柔柔地道:“大夫看過了,說只是一時受了刺激,服些湯藥就好,不礙事的。”
溯央微微點了點頭,心裡鬆了一口氣。榮菲看得真切,有些豔羨地道:“央兒姐姐,姐夫待你真好。”
溯央臉上浮起一層尷尬的顏色,陸聖庵卻先笑了:“謝公主的誇獎。央兒這麼好,我待她好,是應當的。”
她……真是不懂他。不懂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可是當她看見他微微泛紅的耳根,她又似乎有點懂得了他。
如果不是因爲他對她做的那些事情……他大約可以算得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吧。她有些悵然地想。
“公主以後有什麼打算?”她聽到陸聖庵問着,口氣裡帶着一絲關切。
榮菲託着下巴,眼神裡帶着不確定的迷茫:“以後……?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以後是要嫁給廖大哥的,現在皇兄和廖大哥都去打仗了,宮裡面只剩下七哥。七哥不喜歡我,我清楚,可是五哥不喜歡我,他會大聲跟我說,七哥卻只會在父皇面前耍心機玩手段。現在父皇病倒了,我實在不想跟七哥呆在一起……”
她發泄般的說了一通,臉上泛起了紅色,怔怔地道:“現在,我只想好好照顧父皇,等廖大哥回來。”
溯央心疼地望着她。比起自己,榮菲生長的環境要單純得多,皇上疼她,太后愛她,太子護着她。現在,這些能夠遮風擋雨的壁壘全都不在了,難爲她一個向來金枝玉葉的公主,也要在這些朝堂風起雲涌的漩渦中沉浮。
陸聖庵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恕我直言,以七王的性格,恐怕不會讓公主安然無事地等着。只怕……”
“只怕什麼?”榮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雖然天真依舊,卻多了一絲陰霾。
溯央心中猛然一動:“你是說,他會讓公主和親?”
陸聖庵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和親……榮菲手中的瓷碗“啪
——”地一聲落到地上,滾燙的薑茶潑了一地。她的斗篷也濺上了水滴,卻渾然不覺。
“榮菲……”溯央叫了一聲,下人連忙過來擦了。她卻保持着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陸聖庵看着榮菲,平聲說:“公主是太后、太子一方的勢力,更是可能影響到七王爭奪帝位的阻礙,所以七王定然不會縱容公主留在後宮。眼下狄羅來犯,七王極有可能以此爲契機,將公主嫁入紅珍國和親。”
“我不去……我不去!”榮菲驚恐的用手捂住耳朵,連連搖頭。黃金鳳尾頭飾上的純金珠子隨着她的動作不安地顫動。
溯央心疼地摟住了她,目光默默地望着陸聖庵。他爲什麼願意把七王的計策告訴她們?若是她們想不到這一節,自然沒有任何防備,七王下手不是很容易些麼?爲什麼、爲什麼?
陸聖庵迎着她的目光,眸中有一絲悲憫:“公主想要不嫁,只有一個方法。”
“你說!”榮菲的眼睛裡閃過一線光芒。
“……你求七王讓你隨侍太后身側。”
兩個女子皆是微微愣住了。隨侍太后身側,是要榮菲也去祖宗祠堂禮佛?那裡纖塵不染的光陰,無異於折殺一個如花妙齡的女子。那裡的貧苦和清寒,與宮中的錦衣玉食不但天差地別,就連尋常富貴人家的溫飽怕也不及。
溯央擔心地忘了榮菲一眼,她卻沉着臉,帶着與年歲不相妨的老成:“姐夫,若這是唯一一個不讓我和親的辦法,我接受。”
陸聖庵臉上沒有表情,溯央的手卻在微微顫抖。良久,他開口說:“公主,這法子只能逃得過一時,未必逃得過一世,你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榮菲臉上浮現出一絲虛茫的笑,“我不會做七哥的傀儡!”
這句話像針一樣扎進溯央的心裡。
她是個傀儡。
他也是個傀儡。
可有人當着他和她的面說,不要做個傀儡。
這是諷刺呢?
還是叫他們認清楚自己的真心……
她默默無言地站起來,往自己的寢房走。榮菲邊喝着茶,便看着陸聖庵道:“姐夫,央兒姐姐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倔,你可不要因爲這個就生她的氣啊!在宮裡的這些年,除了大皇兄和皇奶奶,就只有央兒姐姐待榮菲好。”
陸聖庵淡淡地道:“那宮中的旁人待你不好嗎?”
榮菲搖了搖頭:“也好,可那不是對榮菲好,而是對公主好。”
陸聖庵脣邊綻出一朵笑意——這個女孩是長大了,應當也能夠保護她自己了。那樣的話……
兩個人談話間,溯央已經進了來,手裡捧着一個木匣子。
她將匣子放在榮菲面前,徐徐地道:“榮菲,這些首飾都是我自己的,你收着。如今宮中不比往日了,有些錢物還可以打賞下人,別苦着自己了……”
榮菲的眸中蓄起了淚——她清楚溯央在宮中並沒有什麼積蓄,出嫁之時昱王他們也不知情,更加沒有給她什麼首飾嫁妝。她那一日嫁來陸家,還是自己偷偷塞了一些耳環項鍊的給她,她再三推辭不過才收了。人到落魄時,才知道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她拉過溯央,抽抽嗒嗒地道:“央兒姐姐,榮菲會保重自己,請你也多多保重……”
溯央攬住她清瘦的肩頭,輕輕拍撫幾下,心裡也很疼。這一別,一樣也是不知道何時再能相見了。她們都是亂世浮生裡的花,隨着流水肆意飄蕩,卻不知道自己的命運究竟會是如何……?
榮菲終是起了身,睜着通紅的眼睛躬身告辭了。屋外風很大,可是城內到處是七王爺的眼線,他們不能送她出去。
溯央就這樣靜靜地立在門前,望着榮菲的背影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後。
她不說話,陸聖庵也就在她身邊,默默地陪着。
耳旁只有呼呼的風聲。
她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風聲裡極爲清晰地響起:
“你要她遠離後宮,是爲了讓七王爺輕易對皇上下手嗎?”
陸聖庵沒有解釋。只是淡淡地立在那裡。素色的祥雲袍衣袂翻飛,眉目俊朗似刀削一般,如同謫世的仙人。
她知道,他說的話的確是很有可能的,只是,她總情不自禁地想要從另一面去解釋。
因爲她一樣清楚,他,從來都是她的敵人。
太后、穆九,一個個教會了她,斷情絕愛。
而她卻漸漸地開始軟弱,漸漸地竟然去爲陸聖庵開脫,她是怎麼了?……
愣愣地坐到桌前,擡起頭,牆上卻掛着一首贈別詩。
她在心裡無聲念着——
多情卻似總無情,
惟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
替人垂淚到天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