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陸府,老俞關了大門,溯央看了一眼陸聖庵依舊擱在自個兒身上的祿山之爪,忍不住低低提醒說:“戲做得足夠了。若是做得久了,便算是相公不累,央兒也會膩的。”
陸聖庵一時沒料到她會這樣說,鬆了手,臉上的笑頓時意興闌珊起來:“夫人這麼說,爲夫豈不傷心?”
“傷心?相公的心既然都給了溪寧姑娘,哪裡還會爲央兒的一句話傷心?”溯央臉上依舊掛着無懈可擊的笑容。
陸聖庵眼裡閃過一絲興味:“夫人說得哪裡話來?剛瞧着夫人與那昱王父子拉拉扯扯,爲夫可是傷心得很呢。”
溯央淡淡凝眸:“那些傳言,相公若信了便是信了,那是相公的事,與央兒無關。”
陸聖庵難得有一份棋逢對手的樂趣,竟是不肯罷休了:“爲夫哪裡不好,讓夫人如此棄如敝履?”
溯央擡眼看他,只覺得明晃晃的雪光映在他清雋如刀削般的臉上,一雙鳳眼似笑非笑,極是懾人。若是身爲女子,簡直是傾國傾城了,他卻偏偏還有種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風骨。
溯央看他,他也大大咧咧地回看她。這大抵是他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看她,只看眼前的少女溫柔文雅,周身帶着淡淡的書卷之氣。因着天氣尚寒,外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面白狐狸皮的小襖,頭上綰着式樣簡單的髮髻,別一枚翠玉髮簪,俏生生立着,明眸中閃着聰慧絕倫的光芒。雖然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眼底裡卻有着深沉和寂寥的壓抑,彷彿泰山崩於眼前也可以面不改色。
陸聖庵心裡沒來由地一酸。宮裡長大的少女,親人都已經不在。親眼目睹過多少殘忍的事情,纔可以一步步走到今天?以她的聰慧,不可能不知道太后將她許給他無異於深入虎穴,她卻也不像同齡女子般哭鬧,安安靜靜地接受這一份毀她終生的懿旨,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
溯央斂了目光,淡淡笑道:“相公哪裡都好,只可惜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相公不會不知道央兒來這裡是
爲了什麼,又何必有此一問呢?”
陸聖庵看着她垂下頭去,露出一截皎白如月的後頸,心裡隱隱浮上了三分憐惜——她是太子黨的一枚好棋,他是七王黨的魁首。七王奪嫡,只怕窮此一生,他們二人都要這般相互制約相互爭鬥,永遠沒有真心相待的那一天。其實細細算來,他們都是極孤獨的。
兩個人默默無聲地立在院中,墨研卻探頭探腦地在廊下招呼陸聖庵。溯央察覺到了,淡淡笑道:“許是七王爺來了吧。央兒還是先告退了。”
陸聖庵眼見墨研一副有口難開又匆匆忙忙的樣子,心下已經猜到是七王爺到了,正在想如何對溯央開口,卻不料她亦是心細如髮。他喚來墨研送她回房,整一整衣冠,進了前頭的房中。
“聖庵。”七王爺放下杯盞,站起身來,“你一向可好?”
“勞七爺掛心了,一切都好。”陸聖庵施了一禮,“七爺此番前來,是爲了……”
七王爺眉頭一皺:“父皇派我出京平叛,今日纔回來,聽聞太后乘我不在京畿,將溯央郡主指給了你,我便前來看看。”頓了一頓,他接着說:“這溯央郡主雖在宮中住過些時日,我與她卻並不親厚。素聞她是個七竅玲瓏心的,太后此番,只怕是在我們身旁埋下了陷阱。”
陸聖庵淡淡一笑:“這是小事,七爺不必介懷。”
七王爺“嗯”了一聲,復又坐下,喝了口茶:“太后也當真狠心。這女子的父親乃是父皇微服私訪時結交的小官,爲了救父皇而殞命。父皇極是感激,親自給襁褓中的嬰兒取名,後來交給昱王撫養。未成想漸漸大了,倒傳出些不堪入耳的風聞……”
陸聖庵打斷他的話:“七爺信不信?”
七王爺哈哈一笑:“不過是些坊間傳聞,十件倒有九件是假的,如何信得?”
陸聖庵緩緩笑道:“昱王父子我也算是見過了。那些傳聞,的的確確是不足爲信。”
七王爺的眼光中帶着幾許興味,繼續說道:“雖然
不能作信,到底是皇家之事,太后開了金口,將這女子要了回去,在她身邊服侍着。這番將這女子嫁你,卻不挑那些珍格格玉郡主,偏偏挑這樣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子,也真是……”
陸聖庵頷首:“太后專斷,七爺仁厚。”
七王爺只是笑笑:“罷了。聖庵,太后此舉,一來佈下眼線,二來限制你的行爲,三來造出你我嫌隙。旁的霈修並不擔憂,只是這一個溯央……”他皺眉,“能引得昱王父子相爭的,必然不是凡色。”
陸聖庵聽他口稱“霈修”,已無君臣之別,心下也瞭然。七王爺行的雖是命令,卻不願強人所難,也是難得。他答道:“七爺,溯央並無貂蟬之色,西施之姿,這禍水二字,怕是有名無實。”
七王爺拍拍他肩:“若然真是傾國傾城貌,霈修反而不懼。我聖庵弟焉是能被美色所惑者?只是這個溯央,聽聞另有一種風貌,極是惹人喜愛。唉,聖庵,你我朝堂中人,兒女情長,則英雄氣短。霈修只是將自己的一點想法說與你聽,如此而已。”
陸聖庵淡淡笑笑,依舊不動聲色:“七爺請放心,聖庵明白。”
七王爺點點頭,兩人又說了些太子黨和五王黨的近況、朝堂中的人員調度,與各官吏的所作所爲。不到一個時辰,七王爺便起身告辭。終究是羽翼初豐,七王爺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兩人終究不及從前,可以把酒言歡,不醉不歸。陸聖庵送七王爺到門口,便折返了回去。
主屋前,老夫人拄着柺杖,肅穆地看着他。陸聖庵驚了一下,連忙上前攙扶:“奶奶,怎麼出來了?外頭冷……”
“庵兒……”老夫人抓住他的手,“你有鴻鵠之志,奶奶不管。只是這個媳婦,奶奶很喜歡,你千分別做讓奶奶傷心,讓自己後悔的事!”
從記事起,奶奶便不曾這般對他說重話。陸聖庵的心一軟,點點頭:“庵兒知道。奶奶,我扶你回房。”
“嗯……”老太太放了心,倚着陸聖庵,緩緩地走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