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有幾個男子嘈雜的聲音:“這人做了我們不少兄弟,我倒要看看,裡頭是什麼女子?!”
餘人皆是哈哈大笑起來。
溯央的心一點一點冰冷下去。她的手握着冰涼的匕首,像是握着一塊寒鐵,觸手生涼,卻比不過心裡的冷意。
生與死,原本便是這般輕易的事情,因此,她亦只求死得有些尊嚴。
門。轟然洞開。
溯央飛快地望了一眼,五個……她的匕首掉轉了一個方向,迎向自己的脖子。
那五個亂黨擡起眼來,只見一個容色出塵的絕色女子,披散着黑如瀑的發,着一身瑩白如月的裘衣。眼神裡是說不清的淡漠清冷。
他們原本是要行兇,這時候反而不知該進還是該退。只覺得眼前女子出塵若仙,斷斷不是他們這些凡俗中滿手血污的男子可以欺侮的,一個個的沒了主意,愣愣地站在那裡。
前一刻尚是生死一線,一剎那又是靜靜得如同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兩邊人互相望着,都不知道該如何打破這詭異的氣氛。
突然,那五個佇立在門前的人,神色僵硬了起來。他們的眼神同樣直挺挺地凝望着溯央,帶着一種死亡的灰暗。然後……一點一點地向屋內靠來。
溯央驚慌地倒退了一步。他們緩緩地倒下來,如同潰癱的樑柱,轟然倒地。溯央這纔看見,他們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一個極小的孔眼,如同噴泉口一般,不停地冒出鮮紅的血液。
她驚喘了一聲,捂住自己的嘴巴。門前兩個面色沉寂,身材硬朗的黑衣大漢如鐵塔般走出,朝她微微拱手示意。
援軍……她第一個反應便是援軍。可是再看那兩個漢子的衣着打扮,卻又不像。
她不禁道:“多謝二位,還請報上尊名?”
那兩個人卻不說話,抱着懷裡的劍,守在了門前。神色肅穆,如門神一般。
一時間寂寂無聲,溯央微微舒了一口氣,坐在椅上。雖然這二人不肯開口,她卻也知道是友非敵,而且武功甚強。她心裡略略想了一想,拉過一旁的螓希,衝那兩人道:“煩勞兩位壯士護我們一程!”
她要去太后所住的宮裡!一來可以化去心中的煩憂,二來可以與廖奉霆等人匯合,聚在一處,力量也就大一些。
那兩人齊齊地點了一下頭。溯央凝起力氣微微一笑,從櫃裡取出兩件暗色斗篷將自己和螓希裹起來,跟在兩個漢子身後,隱在夜色之中抄小道往太后的寢宮走去。
出得房門,溯央才親眼目睹了這靜夜中的廝殺有多慘烈。行宮裡的護衛大多隻是尋常的武將,平素雖然也勤於練武,但一來不是宮中最精銳的一批,二來相較亂軍人數實在太寡,大多是被三四個圍在當中,徒然抵擋,沒有還手之力。
到處是劍光斧影。到處是鮮血噴濺。到處是淒厲的吼聲。
溯央裹緊了身上的斗篷。鼻子很酸,有眼淚順着臉頰滑落。
她不想看見有人死。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無論敵我,對她而言,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他們的家裡,還有苦苦等候的妻子,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有倚門守望的老人——而
現在,他們卻在這裡流着血,再也不能看到老幼妻兒。
可是,她卻無能爲力。她甚至不能夠求面前的兩位壯士,停一停,去救下一個也好……是,她自私,她卑微,她羸弱。她爲了保全自己,眼睜睜地看着那些曾經與她一般活生生的生命,一個一個消逝。
溫熱的淚珠在喧鬧血腥的夜裡摔得粉碎,渺小得如同她自己。蜷在暗色的斗篷裡,像是一個溫暖的窩。她不敢再向四周看,頭垂得很低很低,一步步往前挪。像是走在刀山火海上。
充耳皆是喊殺之聲。
舉目都是橫屍遍野。
四個人在靜夜中行走,兩個漢子手法利落地劈開幾個阻攔的人,那劍上都已經沾滿了血污。兩個人拿鞋底拭去了,一言不發,神色也始終未變。至於旁的人,他們亦是熟視無睹——他們只奉他的命護着溯央,別人的死活絲毫不干他二人的事。
一個衣飾華貴,看着像是頭目的亂黨與他們對了幾招,便被斬下。溯央不着痕跡地退後一步,斂着的目卻驚見那亂黨較爲精緻的衣衫內落出一塊金牌,在地上叮叮一響。
她顧不得害怕,彎腰伸手便拾起來。藉着淡淡的月光,卻見上面筆走龍蛇的一個篆體字——七。
溯央的手禁不住一顫。觸手冰涼的金牌,在浸着血色的月光中,將絲絲寒氣沁進她的心底。
——七。金牌。
周圍的亂黨注意到他們的片刻停頓,圍攏上來。她不能再發愣,將那金牌往懷裡一塞,加快步子往太后的行宮走去。
幾個人殺出一條血路到了太后寢宮之外,這裡的亂軍卻不多,原是行宮之內道路崎嶇,太后又是心機深沉狡兔三窟的人物,這一隱蔽處所卻也不是尋常人能夠摸來的。
那兩個漢子手起劍落,砍了堵在門前的幾個亂軍。原本已經被殺得焦頭爛額的一衆護衛如同見了大羅神仙,簡直就要涕淚橫流了。
溯央摘下斗篷的寬帽,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來。淚水早已風乾,眼中清冷如月:“我是溯央郡主,要見太后。”
帶頭的一個守衛連忙抹了一把滿臉血污,躬身請她進去。那兩個報劍一路相護的漢子往門前一立,依舊是威風凜凜,如天神一般。這等氣魄,倒把幾十個護衛的豪情義氣勾了起來——一樣是朝不保夕,何不坦坦蕩蕩,傲傲狂狂?
溯央帶着螓希進了殿,入內又有一道屏障,是廖奉霆帶着十幾個精兵護隊收着那最後的一道門。他手持長劍,目露赤色,亦有不怒自威之態。
他乍見溯央,不禁愣了一愣:“你來了?”不過三個字,他向來口拙不善言辭,卻包含了極度的喜悅。
溯央微微點了一點頭,看他無恙,心裡也是一陣安慰。她原本也是驚慌害怕,這會子見自己所有在意的人都好好的,已經無所畏懼了。
廖奉霆的目光在她臉上一陣留戀,她只覺得那目光裡五味雜陳——似乎有後悔,有心疼,有歉疚,有欣喜,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情愫,令她的心不覺微微一顫。
“廖將軍,我們要見太后。”螓希的聲音裡有着乖僻的森冷。廖奉霆連忙側身讓她們通過。
太后
端坐在宮中正殿,頂着金鳳冠,雖髮絲有些凌亂,卻不改冷硬的神色。鳳目圓睜,紅脣抿得死緊。她的手指在膝上微微蜷曲,若是極心細,也能發現一絲的顫動。
溯央幾步進去,眼見傲極一時的太后也禁不住露出落魄時的淒涼,心裡不禁一酸——太后逼她離開有義父保護的生活、逼她匆匆一頂小轎嫁入陸家、逼她成爲天家征戰中的一枚棋子,她可以不恨她,卻不會像對待親人一般看待她。如今,她與太后卻成了一條船上的兩隻蚱蜢,說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也好,說是看着原本的飛天鳳鸞虎落平陽也好,她的心裡,止不住地陣陣酸澀,絲絲抽痛。
“太……後……”
太后一驚擡頭,見是溯央,當下站了起來,身軀不住地微微顫抖。
“哀家……哀家沒有看錯?”
溯央顧不得許多,跑了上去抱住了太后:“是我,是我……”
太后怔了怔,隨即板起了臉:“沒規沒距的!出去了讓李嬤嬤好好教教你規矩,省得丟了哀家的臉!”
話雖這樣說,卻是任她抱着,眼神裡卻滿溢着和藹——她不曾想過,此刻伴在身邊的,竟是這個向來不親近的溯央郡主。
她明白,雖不知溯央是以什麼通天本事來的這裡,可她既然能來到這裡,也是一樣有本事出去的。她卻沒有選擇逃跑,反而來陪她,宮中人素來明哲保身、見風使舵,這女孩子近乎愚蠢的善良,卻讓她有些無地自容。
李嬤嬤眼裡含着淚在一旁輕咳了一聲。溯央連忙放開太后,眼圈兒微紅:“太后,您受驚了。”
“不打緊。一些小小亂黨,想要哀家受制於他們,簡直可笑!”太后雖勢弱,眼神卻依舊堅毅犀利。
溯央心裡一緊,從懷裡摸出那塊金牌來,遞給太后:“這個物件……是亂黨身上拾來的。”
太后接過去,神色不定地看了一眼,放入自己懷中。
溯央見她鎮定如常,倒是有些驚訝。太后看她一眼,道:“這金牌未必是尉遲霈修的。他向來行事謹慎,哪裡會留下這等證物?不過哀家面聖之時,自然會面呈皇上,讓皇上定奪。”
太后肯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足見對溯央已經很是信任。溯央連忙點了點頭,在一旁坐下。
觀那宮中窗櫺,屋外已經漸露白色。一夜竟然匆匆掠過,此刻卻又漫長得如同萬古洪荒。
溯央正在屏聲靜氣地聽着外頭的動靜,卻突然想起一樁事情,問道:“太后可知道北臨城內的董蟄董大人?”
太后一怔:“董蟄?好熟悉的名字……”
李嬤嬤卻在一旁插嘴道:“出宮之前,董大人曾偷偷派人面見太后,因急着出行,倒沒有正式見上一面。奴婢聽那信使說,董大人與他親眷戶部侍郎宣大人有些口角,董大人覺得幾個姻親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卻白白在七王爺下頭做個縣令,極是不平。似是有意投誠太后。”
溯央聽到這裡,臉色微微變了變,纖長的十指緊扣楠木椅子,似乎要摳出洞來——
她知道了,她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原來,那個人終究是騙了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