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到一陣勁風迎面,溯央只覺得自己身子一輕,飄飄忽忽地從窗口飛掠出去。那一瞬間,她還以爲自己是元神出竅了,做了場幻夢。
寒風撲面,軟如綢緞的髮絲打在溯央的臉上,微微發疼。這時候才知道不是在做夢,頭微微向側旁望去,只見一張男子極俊俏的麪皮,他眼睛瞟見溯央看他,攬着她腰上的手緊了一緊,眼皮煞了幾下,浮起極輕薄的笑意。
“花亂來?!”
三人徐徐落到地上,溯央才發現花亂來一手攬着她一手攬着螓希,一路從悅來客棧飛出,落到了一處廢宅的後花園。
雖是春日,草木卻已枯黃頹敗,毫無生氣。
園中一潭死水,一絲波瀾也無,靜悄悄地。
萬籟寂寂,剛纔蕭殺的夜風這時候卻安靜下來,柔柔地拍打着她的臉頰。螓希足下一個踉蹌,她連忙攙扶住她。
“好了,兩位姑娘別怕,沒事了。”花亂來說着,一拍玉骨扇,笑得眼泛桃花。
溯央在心裡卻仍然隱隱提防,問道:“你怎麼會在那裡?”
“這本該是我問你的吧?”花亂來一挑眉,“你們兩個身無武功的女子,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我們……”溯央猛然想起那具屍身,心中一陣惡寒,只覺得漫胸的噁心都要涌了出來,喉頭一緊。
“依我看,你們中了一個女子的計。”花亂來及時插了一句。
溯央一驚,仰起頭來:“你怎麼知道是個女子?”
花亂來笑笑:“若是美貌的姑娘要聽,亂來自然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話說這一日他玉面郎君提花公子進了北臨城首屈一指的銷魂窟迎仙樓,各種溫柔旖旎自然略去不說,花魁珍珍又多灌了他幾口酒,是以出得門時,已經是將近傍晚了。
他自然沒走大道,順着小巷七拐八拐,卻發現走在他前頭竟有一個女子。那女子僅從背景看來便是個絕色尤物,一身嫩綠色裙衫襯得她身姿窈窕,跟那初春的柳枝一般。他哪裡能放過?提氣一追,卻是一驚——他花亂來的輕功,雖算不得江湖中的頂尖一個,也是身輕如燕,來去自如。可他無論如何發力,始終離那女子有五六步的距離,生生是近不得。近不得也就罷了,倒好像那女子是故意戲弄於他,這距離根本就不曾遠過。
他生氣?笑話,盜香之人豈會跟女子生氣。他不但沒惱,還覺得頗有異趣——他採花無數,這樣身懷武功的絕色可是頭一回,哪裡能輕易放過了?(螓希低低說了一句:噁心!)他於是緊緊跟着,倒要瞧瞧那女子要是要去向何處。
誰知道她足下突然發力,越行越快。他心念一動,從袖中彈出一支綺情香來。那香是他自己研製,味彌十里,常人只以爲是尋常香料,只他自己能分辨得出。那香形容極小,末端掛鉤,輕輕地就鉤在那女子的鞋上,隱而不見。
他足下自然停了,摺扇輕擺,嘴角帶笑,也不急於追趕,徐徐地就自那巷子出了去。
夜幕低垂,他在巷子出口就近找
了家客棧吃了點小菜,卻突然聞到那綺情香的味道大熾。是以放下筷子,便出門一探。說來也怪,那味道竟是從一間破敗許久的客棧中傳出的。
他心下奇怪,未走正門,從側旁的一扇窗內窺視。
那女子已不是之前的打扮,黑衣蒙面,手中一柄寒光閃爍的長劍,抵着一個後背向他的石青袍男子,低低說着什麼。
面如寒霜,劍似寒鐵。
他見過人無數生死存亡的剎那,這一刻,竟也爲之膽寒。
那女子突然笑了。冰冰冷冷的一聲,在暗夜裡殺氣縈繞。
卻見黑幕之中白光一閃,那男子已經癱倒在地。
原來那女子手法極快,不知如何出的劍,竟然已快到見血封喉!
他見那黑衣女子身形微動,急忙退到一旁,她自窗口躍出,頭也不回地去了。
他有心跟着,卻聽到隱隱有腳步聲傳來。
“吱呀——”
“後面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了。”花亂來說着,又揮了幾下扇子,似乎要將那種惡寒的感覺散去。
溯央沉吟不語。螓希不自禁地偎向她,顫着聲問道:“主子,是誰要害我們……莫非是溪……”
“慎言。”溯央低低打斷她。卻只見外頭紅紅的火光一片,亂亂的腳步聲傳來,混雜着幾個粗漢吆喝的聲音,在靜夜裡彷彿炸開了鍋。
那外頭的雜亂熱鬧,將這廢舊庭院裡的淒冷詭秘盡數打散。
她心裡的寒冷恐懼,似乎也被這人聲的溫暖所驅趕。
她初時覺得一喜——花亂來雖救了她們,到底是個採花賊。自己先前彷徨無措,是以未覺得這樣呆着有何不妥;現在卻不能不防了。如今人聲鼎沸,花亂來自然得收斂些。
但轉念一想,不禁花容失色——那些人是衝着殺人的兇手來的!此地不宜久留,還是早回穆府纔好!
花亂來似也想到了這一層,向她點了點頭:“你們要去哪?我帶你們走!”
“穆府!”溯央答道。花亂來架起兩個女子,運了口氣,輕飄飄地便騰空而起。
這一回溯央神智清醒些,只驚得臉色一白。她到底是個深閨裡的弱女子,不諳江湖之術,這一下心高高兒懸了起來。
夜色如水,勁風迎面。
那不能腳踏實地的感覺是那麼虛幻不真實。
就彷彿是剛剛乍見橫屍在地一般的不真實。
她微微咬住了下脣,心裡微微痠疼。
這夜晚,如此寂寞地寒冷着。
太后、陸聖庵、奉霆表弟……都是在安然入眠吧?
足下的市井小民,平凡百姓,也都尚在做着高枕無憂的黃粱美夢。
高臺之上,卻是如此不勝寒冷。
這一剎那,她竟然羨慕花亂來。羨慕他——
像風一般自由。
穆府到了,花亂來一點點落下來。他四處看看,笑嘻嘻地說:“看來他們還沒查到這裡。你們快進去吧,衣衫上還有血跡,小心別叫人看見了。”
他說着,突然臉部微微抽動,表情變了幾變,就要離開。溯央卻叫住他:“花公子,你爲什麼要救我們?”
花亂來愣了愣:“爲什麼?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憐香惜玉,不是採花人的本分嗎?”
螓希臉一紅,罵了句“不知廉恥”。溯央卻禁不住噴出了一聲笑。
這個花亂來,大約壞過不少女子的清白,又差點冒犯於她。她是大家閨秀,本不該同這等人說話。只是,說不出原因的,她卻並不再排斥他。
溯央自己駭了一跳——怎麼會冒出如此驚世駭俗的想法來?
她突然想起什麼,試探地說:“既然今日花公子救了我們,上次你受人之託冒犯我之事,我就不計較了。”
花亂來完全不知是計,打個哈哈:“那倒不必,我最喜歡姑娘家對我又恨又愛的了!哈哈!亂來去了!”
說着,便騰空而起,隱沒在了黑暗之中。
“主子,你說受人之託……”螓希在一旁不禁遲疑地問道,“莫非……”
“現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溯央一拉她,“走,我們快回去換衣服。”
夜色越發深濃。
溯央一夜未眠。第二日用早膳的時候,才聽出些話頭——原來昨夜死的,真是董蟄董大人。
她心裡吃了一驚,藍碎花瓷勺停在半空中,微微一抖。
三夫人還在那裡不住口地道:“嚇死人了。這北臨怎麼越來越不太平了。明兒得叫老爺多請些家將護衛着纔是理兒……”
二小姐倒好像跟三夫人素來不對頭,冷嘲熱諷地道:“三娘這麼惦記着往府裡填男人,爹聽了能高興麼?要我說,有冷統衛在,這兇手肯定逃不出生天的。”
三夫人臉上訕訕的,又不敢頂了嘴去,只好道:“是是是,你那未來的夫婿,自然是百裡挑一,英雄無敵的了……”
溯央素來不愛聽這些婆婆媽媽的,兼着思索昨日是何人與她爲難而下的套,匆匆吃完了,賠笑了兩句,就帶着螓希離開了。
兩個人上了穆府裡的九曲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誰也沒說話。
春日豔陽暖照,湖面上微微波動的皺紋映着光,晃得人眼花。
偏偏這般暖融融的明暗,讓人的神情恍惚,熏熏微醉。
鳥雀於樹木間啾啾鳴叫。
幾尾紅鯉在水下悠悠擺動身軀。
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這般寧靜美好的春光之下,卻是腥臭猙獰的骨血……
溯央仰頭,卻見迴廊盡頭圓月門洞前,兩個男子往另一頭去了。一個穿淺灰色衫子,身軀健碩挺拔,如傲然之松柏,勁裝結束,應該是廖奉霆。另一個一身白衣,也是身材高挺,墨色長髮紮起,銀色發冠在陽光下隱隱流光。英姿勃勃,氣勢逼人。
溯央心念一動——穆家沒有這等人物,是誰?
不過片刻,那回廊邊的灌木微微一動,走出一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