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死別
從被張騎督不待見到可同案共飲,夏侯惠是託了麾下陳定的福。
陳定雖然不是張騎督的鄉閭,但他從父曾是張騎督麾下的百人將,在一次戰事中身受重創,頻死之際請託張騎督顧看陳定一二。
軍中袍澤之情最是真摯。
從那之後,張騎督便一直將陳定視如自家子侄。
而先前被張騎督不理不睬的夏侯惠得悉這一緣由後,每每來騎兵曲就都會戴上陳定,讓張騎督變得“盛情難卻”。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他總不能對陳定也不理不睬吧?
如今的騎兵曲之內,大半騎卒都是陳定從父的袍澤。
夏侯惠帶來的酒水他不想飲,陳定奉上的酒水他總不能回絕吧?
但酒水都是夏侯惠出資購置的,等於他變相的吃人嘴軟,也不得不客氣了幾分。
不止一次,他都想着私下叮囑一聲陳定,日後就莫要來跟着夏侯惠騎兵曲得了。只是每每有這個衝動的時候,他便迅速掐滅了。
年過四旬的他,早就老於世故。
也能猜到身爲下屬的陳定,拒絕不了夏侯惠。
如果自己叮囑了,不過是讓陳定夾在他與夏侯惠之間爲難而已。
如此,他又何必呢?
唉,他也只能暗地裡咒罵幾聲夏侯惠厚顏不知羞來泄憤了。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很奇怪的。
就如張騎督對夏侯惠的感官。
在被迫接受夏侯惠有事沒有就來騎兵曲溜達、攀談套近乎後,隨着時間的流逝,張騎督慢慢的便覺得夏侯惠也不是那麼討人嫌了。
倒不是彼每一次過來,都不忘給他帶來一囊酒水所積累出來的好感。
而是他發現了夏侯惠也是優點的。
比如每每來請教之際,提出了的疑惑不解,都能切中騎兵在作戰時遇上的實際問題。
尚有彼身爲譙沛元勳子弟,在待人接物這一方面是真的沒有門第之念。如臉上無有自矜驕橫之色,不以士卒粗鄙而相互抵角、比射等爲樂,甚至在日暮飽食後士卒們摳腳打鬧爲樂的時候,他都一點都不嫌棄的湊過去插科打諢。
才學不缺,出身貴胄,上可修表廟堂與天子以及公卿百官奏對,下可與走卒販夫捫蝨而談
如此人物,日後定是能有一番作爲的。
這是張騎督的私下斷言。
也是他開始對夏侯惠態度好轉的主要緣由。
他的年紀終究已然過四旬了。
如若他是步卒的督將,倒是不需要擔心年紀的問題,但馳馬作戰是個體力活。
餐風露飲、日曬雨淋就不提了,若逢追擊敵軍或繞後奔襲的時候疾馳一日都是尋常,沒有強健的體魄根本無法承受。
所以,日漸被歲月悄悄偷走氣力的他,在馬背上顛簸不了多少年了。
不出意外的話,再過個幾年,如果他很幸運的還沒有戰死的話,就應該會被朝廷轉任後方,充任選拔與操練新騎卒的輔官或者處理雜務的佐官。如果更幸運一點,則是被朝廷恩許榮歸故里當個縣尉或武庫督什麼的,靜守歲月安然終老。
到了那個時候,諸如陳定以及鄉閭之人他就無法照看了。
而夏侯惠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不管身份、能力還是品行與秉性,都是值得底層士卒依附的主官。
是的,張騎督不待見夏侯惠,只是難以接受三位鄉閭的陣亡,但從來都沒有質疑過夏侯惠的能力與人品。
督領戰法尤其特殊的騎兵多年,張騎督對擅自行動有很特殊的理解。
確實,自古軍法如山。
但對於已然出了城池或營寨的騎兵而言,一味的恪守將令也很容易坐失戰機。
故而,不傷大雅的前提下,軍中對擅自行動的騎兵也有不成文的懲罰機制。
比如若是打贏了,上官爲了維護威嚴與律令小小訓示一下;若是與敵旗鼓相當,杖責問罪;而若是戰敗喪軍威了嘛~
丟人現眼的東西,唯一的用處就是斬首示衆以明軍法了。
陳定曾私下告訴過張騎督,聲稱攜帶俘虜而歸併不是夏侯惠的本意,而是黃季等所有隨出騎卒的請求。
但滿寵在做出處罰的時候,並沒有提及這點。
其中的曲折,人生已然走完一大半的張騎督,略作思慮便了然於胸。
所以他才很看好夏侯惠。
畢竟,一個甘願爲士卒擔責的將率,定然不會爲了功名利祿將士卒的性命視作草芥;也會在有機遇的時候提攜下屬。
“你若不辭演武艱辛,便隨意罷。”
在收下夏侯惠帶來的美酒後,張騎督語氣淡淡的允了其所請,然後在夏侯惠的欣喜作揖中施施然離去。
這一禮他受得起。
因爲他知道夏侯惠想隨着騎卒訓練,其目的是什麼。
就這樣,得償所願的夏侯惠除卻輪值外出巡視軍情之外,空閒時日都在騎兵曲度過。
慢慢的他也發現了一個現象。
那就是騎兵曲的騎卒皆屬於皮革輕騎,但卻不配備弓箭,在演武的時候也沒有騎射這一項。
以箭矢不斷騷擾敵軍、讓敵軍生疲不也是輕騎的戰術之一嗎?
爲何駐紮在壽春的騎兵卻將騎射棄如敝履呢?
帶着這樣的疑惑,夏侯惠尋了騎兵曲的百人將不恥下問。
而那百人將也不藏私,直接將緣由告訴了他。
原來是因地制宜。
在淮南戰場上,江東每每來犯都是依仗着舟船轉運士卒與輜重糧秣,待下船上岸進發圍困城池攻打之時,距離也不算很遠。
這就讓嚴重依賴機動性的騎兵缺乏了縱深距離,根本沒有頻繁騷擾敵軍的機會。
另一個緣由則是步騎協同作戰使然。
在中原地區,步卒纔是戰場的主力,騎兵大多時候都是策應,待步卒拼死鏖戰讓戰機出現了,才充當一錘定音的戰事終結者。
如此,配備弓箭的意義真不大。
且江東匱乏戰馬,每每來犯的時候也會讓士卒攜帶許多強弓勁弩,以強大的遠程壓制能力,讓騎弓射程很短的騎兵難去騷擾。
一番解釋,令夏侯惠恍然。
當即便讓接替黃季成爲百人將的陳定,從斥候營裡挑選了五十強健之人,帶來騎兵曲參與持長兵衝陣的訓練。
對外聲稱的理由,是戰場無常,哪怕是斥候營的騎卒也不免有衝陣之時。
而私下給陳定以及那五十騎卒的解釋,則是實實在在的利誘。
“我等斥候主偵查,大戰未始便已不念死生近窺敵軍動靜,而兩軍鏖戰之時則是坐等成敗,如此,斬獲之功何來邪?戰罷賞賜與升遷有幾人哉!臨陣鏖戰,功莫大於斬將奪旗。我所思者,乃是我等當具備衝陣之能,待大戰起時,求得斬將奪旗之功!如若爾等有敢死之心,建功立業之念,便與我一併演武,伺機以待。”
他是這樣說的。
讓騎卒自行決策,是否要前去騎兵曲內訓練。
且還信誓旦旦的承諾了,日後在求得斬將奪旗之時,他必然是第一個對敵軍發起衝鋒,也是最後一個撤出戰場。
不出意外的,所有被挑選出來的騎卒都慨然應諾,甘願舍死生拼出個前程。
理由也很好理解。
都在死傷率很高的斥候營任職了,他們怎麼可能畏懼戰場上的兇險!
怎能不敢放手一搏!
新歲啓封。
恍惚間,已然是仲春二月。
對於天子曹叡而言,太和五年(公元231年)一開年就很鬧心。
不知道是不是去歲伐蜀時,雍涼與宛洛地區那場持續三十餘日的暴雨,將一年的雨水下了完了,導致從冬十月至今一場大雪與雨都沒有下過。
也讓今歲即將開始的春耕,陷入了無水灌溉的困境。
曹叡在不得已之下,只好下令各郡縣先行做好準備,發動徭役讓黎庶百姓開溝渠引河水以備春耕不誤時。
但這麼一來,也讓蜀國看到了出兵的良機。
開始頻繁遣斥候打探,似是將要再次興兵來犯了。
而去歲伐蜀歸來就染病的大司馬曹真,至今歲開春時已然臥榻不起,被他接回洛陽後,不管是太醫令還從各州郡尋來的良醫都束手無策。
就連曹真自己都有了“壽由天定”的覺悟,讓家人代筆表請天子不必再尋醫了。
也讓曹叡看罷,滿目悲悽。
若曹真不壽,那就意味着魏國賴以鞏衛社稷安穩的宗室大將,將再無一人矣。
悔先前不取稚權之言,以令大司馬伐蜀!
數日後,帶着如此感慨,天子曹叡親自臨大司馬府邸探望,見已然藥石罔效的曹真最後一面,與魏國碩果僅存宗室大將死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