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巧成拙
罷了朝,自與銘兒一道回府裡。一路快馬加鞭,指望着回府就有消息。
遠遠見匹翱麟紫搖頭擺尾,鼻裡噴氣,旁邊立個年輕人正把繮繩遞過去,不由喚道:“老四?”
那人回過身來,見是我,猛地迎上來:“三哥——”
唬得我忙拉繮繩,險險停下,皺眉道:“多大了,還這般着急?”
他嘻嘻一笑,接過我手中繩帶:“好幾月不見三哥,想念得緊。”
我瞅瞅銘兒,他抿脣不語,心下一嘆,裝着不覺,躍下馬來:“都自己領兵了,還是小孩兒脾氣,真不知手底下將軍們怎生度日?”
“三哥帶出來的隊伍,還能吃了我不成?”鏜兒將馬匹交予下人,擡腿行了一步,又回身道:“怎地還不進來?”
坦擡眼瞅瞅匾額,也就一笑不提。
入屋坐下,解語奉上茶來。飲得一口,方道:“剛回來?”
鏜兒眉開眼笑:“那是自然,大破越國,等着聽三哥贊呢。”
“贊是該贊。”我一頓首,瞅眼望他,“可有先到兵部報備?”
“去了去了。”鏜兒咕咚吞下口茶,“也進宮給母妃問過安了,不巧父王正早朝呢,不想立即覲見,就先回了趟府裡。老五也不在,猜着下了朝,準是與三哥一路,這就馬不停蹄過來了。”
我搖搖頭:“該先去見父王,沒規矩!”
鏜兒拌個鬼臉:“見他又要嘮叨好一陣子,不如見過三哥再進宮,趕着掌燈時分去,也省得他羅嗦。”
只得笑笑:“巴巴兒的來見我,只怕不是想我這般簡單。”
他眯眼笑笑:“想是自然想的,雖三哥不見得記掛我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老四。”
我哭笑不得,做勢踢他一腳:“有話就說,這叫甚麼樣兒?”
鏜兒呵呵一笑:“秦莘醒了。”
“多久的事兒?”
“醒了快一月了,我一回來就趕着…”
“可能說話了?”我急道。
“能是能,就是問十句,頂多答個一句,叫人窩火。”鏜兒望望我,小心道,“醒過來就不肯吃藥吃飯的,怕他尋短見,只能按時辰把他弄暈了,按着老法子灌藥。”
我點點頭:“我今兒晚上去你府裡…”
鏜兒擺擺手:“我怕不妥當,交給劉忠了。”
我一愣:“甚麼?”
“交給劉忠了啊?”劉鏜瞅我一眼。
連連呼苦,這可好,還真得親自找劉忠一趟了。算着路程,曄城一個來回得三天,這回子走開…
銘兒低聲道:“若是三哥走不開,我替三哥跑一趟就是。”
本欲點頭,一想不妥,遂衝鏜兒道:“你和老五一塊兒去曄城劉忠老家。”
鏜兒點頭應了,想一想,又道:“三哥府上的事兒,我略聽了些,三哥要甚麼,只管開口就是。”
我倒笑了:“果然獨個兒出去一趟就是不同些。”
鏜兒面上一紅,低聲道:“還不是三哥手把手教出來的。”
“得了得了,大吹法螺我聽着都害臊。”也就笑笑,“我在東也亦停不了幾日。今兒朝上父王封我做了汐闌王,不日又要折返申國舊地,你…”
“汐闌王?”鏜兒瞪大眼睛,“那豈不是把你支出京城去了?”
我搖頭不答,銘兒翻個白眼:“父王怕是要有些動作,將三哥封出城去,也算留條後路。”
鏜兒抓抓腦袋:“怎麼幾日不跟着三哥,竟變傻了不成?”
銘兒起身推他:“你和我先回府裡拾掇拾掇,拜了父王,討個令牌。先往曄城替三哥辦差,路上再和你說。”
鏜兒也就爽快起身,行禮去了。
我坐了一陣,就往書房去。剛一推門,見一人立在書架前,捧本集子看着,也不回頭,口裡只道:“回來了?見過父王弟妹的,可有一敘天倫?”
“我這三王府還真是打開方便之門,由得你隨意進出啊。”合上房門,自回身坐下。
“這就惱了?”他呵呵一笑,行過來躬身一稽,“先賠個不是,若非有要事,我何時這般大膽過?”
“你膽子還小麼?”我瞅他一眼,“說吧,探着甚麼了?”
“我可是千辛萬苦查出些端倪,你竟這般輕飄飄的問?”他一板臉,扭頭不看我。
只得起身拉他手道:“好好好,我怠慢了你,你韓焉大人有大量,別與我劉鍶小人一般計較,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韓焉扭頭一笑,輕聲道,“我查到你的小心肝兒關在哪兒了。”
“嗯?”我聽得一頭霧水。
他連連嘆氣:“就是文思那可人兒,還有你的好奴才、好幫手!笨。”
無奈一笑:“偏你口裡帶刺兒。”
他鼻裡一哼:“聽不聽隨你。”
我搖搖頭:“說不說在你,論武功,十個我也打不過你。”
他啐我一口,掩面大笑:“劉鍶也有服軟的時候兒?”
“我怕事得緊,你就別拿腔作調的了。”衝他一躬,陪笑道,“好韓焉,快說吧。”
他抿脣一笑:“關在豳國菡京一座五品官兒的廢宅裡,吃住都是上上的,就是每日威逼利誘,想套出些甚麼來。”
“誰動的手?”我故作遲疑。
“和你猜得別無二致。”韓焉眨眨眼。
“真是父王?!”我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
“當然不會明着來,打的是白柵的名號。這招兒倒是精巧,等探到你父王要的,再找個藉口放鬆看守,讓他們跑了。有的是藉口興兵豳國。”韓焉一點頭,嘆道,“我就想不出這借刀殺人的伎倆來,薑是老的辣,古人不欺餘也。”
我似笑非笑瞅他一眼:“你也會服人?”
“人外有人!”他呵呵一笑,“你是頭一個,誰曉得有一就有二,可別叫我遇着第三個,阿彌陀佛!”
“越是怕,越是來,你小心點兒。”我半真半假說了一句,也就笑了一回子。
笑罷了,韓焉正色道:“你打算怎麼着?”
“能怎麼着?”我故意搖頭,“都這樣兒了,還能明刀明槍和父王過不去?他不會爲難連之一行,過陣子也就罷了。”
韓焉衝我一笑,神神秘秘道:“既然如此,那我…”
“你可別輕舉妄動。”我忙道,“弄巧成拙反倒不好。”
“怎麼?你曉得甚麼了?”韓焉眨眨眼,直直望我。
“也沒甚麼。”我暗自思量一陣,覺得暫不告知爲上。
“算了,你心裡想甚麼,我從來都猜不到,空耗精神。”韓焉懶懶道,“既如此,你打算甚麼時候兒要我帶着白槿回豳國?”
你心裡想甚麼,我豈非也難猜?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自然是等連之一行平安了。”我略頷首,“且忍耐幾日,再作打算。”
“忍耐幾日?”韓焉嗤笑一聲,“等到你娶郡主進門,好一腳踢開我麼?”
我一皺眉,他又道:“還沒恭喜你封了汐闌王,武聖對你真是恩寵有嘉啊。”
“陰陽怪氣的,也不嫌惡心人。”我淡淡道,“此事逼不得已,我也沒辦法。”
“算了,有個郡主老婆,安安舊朝那一班老臣的心也好。”韓焉伸個懶腰,“反正外頭,你還怕誰?”
我眯眼一笑:“外頭?多的是人想我死。”
“這不還有我?”韓焉舔舔脣角,“東虢的生意作得也不算小,就看你舍不捨得花銀子。”
我倒笑了:“你是看我窮困呢,亦或慫恿我暗地裡捅人刀子?”
“這銀子也不是給我,弟兄們好歹也要養家餬口不是?”韓焉環上我頸子,磨蹭我鬢角,“至於我,你看着打賞就是了。”
勾住他腰際,脣角一揚:“你替兄弟們要銀子,問我,卻說個活話兒,叫我猜謎麼?”
“猜對猜錯還不是你得了好處?”他伸舌一舔我嘴角:“今兒喝的是蓮子茶,哪個笨手笨腳的加這麼多糖?膩得死人。”
我輕撫他耳後:“罵得好,我自個兒加的。”
韓焉瞪我一眼:“吃得鹹鹽聽得淡語,你這吃糖,又有甚麼講究?”
淺笑不答,卻凝神望他。端整俊逸,眉宇清朗,鼻樑高挺,看來中正仁和,偏偏一張淡色薄脣,說出話來氣得死人。
他突地一笑,擰我面頰:“好像要吃人似的盯着我,作甚麼?”
“韓焉,你這麼跟着我,不怕你主子生疑?”我緩緩道,“還是說,你主子叫你這麼作?”
韓焉愣一愣,強笑道:“你還是不放心我?”
我微微眯眼:“若是有個善商長謀之人在身側,武功高強不提,手下背景萬不可小覷,偏又對你百依百順,你怎麼想?”
今兒就試你一試,看你如何?
韓焉垂目片刻,方悽聲道:“先前我是作過些事兒叫你心裡彆扭,可那時候兒你我並非如今日這般。你經歷的事兒不少,心裡犯疑我明白,總盼着有一日你能曉得我的心。我將這心明明白白挖出來,捧到你眼前了,偏你裝着看不見,還踩上兩腳,真叫人難受。”
我柔聲道:“你對我好,我不是不曉得。可我長在這深宮大院兒裡,頭頂上的四方天兒早透着陰謀詭計,一路行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身後一片血腥瀰漫,身前自是前程縹緲,你又怎能強求我。”
“這個我曉得,所以幾次三番都忍了。”韓焉頭垂得更低,“這日子怎麼算是到頭兒?真要你我勢同水火,應了你心裡想的,纔算是你神機妙算不成?”
我嘆口氣,擁他入懷:“我錯了。”
“不是對錯是非那般簡單。”韓焉悶聲道,“你就不願信人,見着真心來的,遠遠兒繞開。你就真打算這樣兒過下半輩子?”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何苦來哉?”我點點頭,“如何取捨,我資質有限,尚不曉得。”
“哼!”韓焉猛地咬我耳朵,“等你想明白,不是出家爲僧,就是一頭子扎進奏摺裡,哪兒還有空兒叫我鑽?”
我只得一笑,牢牢抱住他身子,輕道:“就怕等我想明白了,你早跑了。”
“跑?”韓焉吃吃一笑,“這天下眼看着就是你劉家的後苑,我能跑得到哪兒去?”
不由心裡一蕩:“這麼說,總算有個東西是一心一意跟着我,不會跑的了?”
韓焉仰頭一笑,突又擰我面頰:“誰是東西?”
我皺眉道:“輕點兒輕點兒…罷了罷了,你不是東西,成了吧?”
韓焉面上一紅,不依不饒:“你纔不是東西!”
我呵呵一笑,堵住他的嘴,許久方鬆開。
他軟在我懷裡,媚眼如絲:“可我偏就遇着你這不是東西的傢伙,命啊。”
“我非善類,你不是東西,”只一笑,貼着他耳際低語:“這樣兒兩個傢伙撞在一起,真不知是誰較爲不幸。”
“自然是…想叫這兩個傢伙不得安寧之徒。”他笑過一聲,復又纏上來,一時情思閒遊,繾眷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