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分已定,樂薇素日來糾結着的爲不爲妃,入不入宮的事便煙消雲散,反正現在木已成舟,她再苦惱,也是無用。因此心緒倒前所未有的平靜無波,算着離進宮的日子還有二十多天,便想趁着現在還沒關進那個籠子裡,好好兒自在幾天。
這是冊妃聖旨後的第四天,前來明珠府賀喜的賓客纔算走完了,樂薇換了一身男子便裝,打算出門。這一場病連着玄燁的聖旨,前後一耽擱,早就把她開店的大業弄到九霄雲外去了。但她當日是付了定金的,雖未如期前去交接,恐怕契約早已作廢,只是還是想去看一眼。
因樂薇已是皇家的人,她在府上的地位便不同往日了,老太太和太太雖然心裡早有準備,但聖旨真的下來,又不一樣。待她越發尊重了,又奉了明珠私底下的話,要她們多攏着這位貴人,日後還有許多倚仗她的地方。因此更是着意巴結。
樂薇瞧着這情形,她想要正經出門,必然千難萬難的。就算勉強讓明珠同意了她出去,也定要派上一大羣人跟着。那她還哪裡辦得了事?眼珠子一轉,樂薇如此這般吩咐芝蘭一番,主僕二人換了男裝偷偷的從後花園溜了出去。
可誰知道,她前腳兒剛從後門出去,玄燁就正好從前門進來。明珠亦步亦趨的跟着,他在宮裡奏事,說完正事皇帝就說去你府上瞧瞧樂薇,又問明珠,朕給她賜的封號她還滿意麼?明珠哪裡敢正面回答這話,何況君主給妃子冊封號,無論封什麼都是天恩,有什麼不滿意的?心裡雖如此想,臉上卻一堆笑:“妹子着實歡喜,聽芝蘭說,宣旨那日,聽見聖旨內容,都發了好一會傻了。可不高興的?”
康熙聽了也似乎很高興,臉帶笑容的帶着明珠出了東華門,坐轎就到了府上。幾個大內侍衛遠遠跟着,只一個曹寅貼身跟着。納蘭容若自定婚,便病休在家,不曾進宮當值。
進了大門,康熙腳不沾地,徑自往東院去。到了門口,吩咐明珠和曹寅道:“你們就在這裡吧,不需進去了。”明珠和曹寅相視一笑,心道:你們要私會西廂,咱們確實不便進去。臉上卻恭敬着應了,一左一右相對立在門口,瞅着康熙進了樂薇閨房,曹寅才笑對明珠說:“明相,你的福氣可真不小啊!我跟了皇上這麼多年,可從來沒有見皇上對那位娘娘這般殷勤的。以後你聖眷濃重,是不必說的了,可得照應着兄弟我啊!”明珠打着哈哈道:“曹大人說笑了!要說聖眷濃重,誰及得上你跟皇上自幼兒的交情呢?要說照應,可得大人照應我這把老骨頭喲!”
兩人正說得熱鬧,卻見康熙鐵青着一張臉從房中出來,重重的一摔門,院裡下人早嚇得雅雀無聲,跪了一地。明珠不知出了什麼事,忙趨進前去,還沒開口,便聽康熙一頓亂罵:“明珠!朕看你平日辦老了事的,以爲你是個妥當的,如今竟連人都不見了你還不知道!你說,惠妃哪裡去了?”明珠只覺得耳邊嗡嗡一陣亂響,囁嚅道:“惠妃不見了?這……”但他畢竟是經過大事的,只半刻失神,剎那就定了神,腦子裡迅速把事情捋了一下,看院中一切如常,不像是出了什麼事情,多半是那丫頭耐不住性子,溜出去玩了。
因此明珠忙道:“請萬歲爺息怒,惠主兒這些日子確有同臣商議說想出去走走,臣想着主子千金之軀,怕有個閃失,況如今她已是皇家的人,出去拋頭露面怕惹非議,因此,臣就沒有準許……臣這位妹子的性子,皇上您是深知的,只怕她見着臣不允,自個兒偷偷溜出去了……總是臣慮事不周,沒照應好之顧,請皇上降罪。”
玄燁聽他說了半天,也知道樂薇的性格,既然決心要溜,明珠要辦事也不能時刻在府裡守着,她的本事,這些下人哪裡看的住?因此哼了一聲道:“降罪?朕降罪你擔待得起麼?還不快派人找去?”曹寅一旁聽着他們君臣對話,心裡卻覺得什麼地方不對,仔細一想,才恍然大悟:“明珠說皇上深知他這妹子的性子,皇上怎麼會深知的?沒聽說明珠的妹子以前進過宮啊?”
這裡明珠答應着方要出去,又被康熙叫着了:“你真暈頭了不是?滿北京城這麼大,你打算如何找?”見明珠仍是懵懵懂懂的,不由跺腳道:“審審這滿院子的奴才!——只那個芝蘭不見了,想是隨了她主子溜出去了!”轉頭對曹寅說:“這裡交給明珠,咱們出去找。”
說着也不理明珠,自個兒領着曹寅出府門一徑往城裡去。曹寅道:“這毫無頭緒的,主子打算去哪裡找?”康熙微一沉吟,道:“她難得出門,總是往熱鬧地方去。況這裡她也並不熟,能去的地方也不多。——咱們就從最熱鬧繁華的地兒依次找去。”曹寅道:“要論熱鬧,非是前門大街。那裡店鋪也多,貴族女子愛在那邊逛街買東西的居多。”一邊說一邊暗自留意侍衛跟上了沒有,見孫威並乾清宮的幾個御前侍衛都在不遠處散跟着,才放了心。
君臣二人打馬到了前門大街,這條街上人多,不方便騎馬。因此便在牌樓前一處客棧栓了馬,留了馬料錢,兩人步行往裡面走。
只見大街兩旁店鋪林立,大店金漆牌匾,小店就挑個布招。人來人往,吆喝聲此起彼伏,端的是一派盛世景象。康熙見着,不由微笑點頭,早兩年鰲拜當權的時候,老百姓連過日子都難,這裡也冷清得很。現如今雖然三藩之亂尚未平定,但戰火畢竟遠離京師,京城裡的老百姓可不大關心那遙遠着的戰事。
逛至東街,老遠便瞧着有家三層樓的大店張燈結綵,門口圍了老大一羣人,正簇擁着店中夥計升匾。康熙笑道:“可巧!今日竟趕上了新店開張,這樣熱鬧,咱們也瞧瞧去!”曹寅知道主子的意思是這樣熱鬧,要是那主兒在這條街,必然也是要來瞧的,因此一邊護着康熙往人流裡面去,一邊留意着身邊人等。兩個扮作男子的女人,若是不留心,自然不易察覺,但若有心,其實也好辨的很。
便見着那黑底金漆的招牌掛着紅綢綵帶,在衆目睽睽下緩緩升上了門楣,“體元衣莊”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在陽光下分外耀眼。人羣中轟然大譁:“好大的氣魄!敢用這體元二字!”在京中的稍有家世的,都難免與朝中大臣有所接觸,知道康熙別號體元主人的不在少數,這老闆竟然敢起這個名字,若不是來頭大得下人,那便是成心不想活了。但既然這樣大張旗鼓的隆重開業,顯然並不是爲找死的,因此圍觀的人羣裡,立即嘰嘰喳喳起了竊竊私語:“這家老闆是誰啊?來頭不小哪!”“這原是榮家少爺經營的成衣店,那是個讀書的秀才,哪裡是做生意的料?經營不下去就轉手了,只不知是誰接的莊?”“昨兒還見是榮少爺在這裡招呼呢,怎麼這樣快就改弦更張了?”……
衆人這裡嘰嘰喳喳,康熙早就沉了臉,看了一眼曹寅,二人都沒發一言,靜觀事態。“體元”二字既非聖諱,也就沒有不可用的理,康熙原也不覺得別人用了此二字有何不妥。但此地在京師繁華之所,天子腳下,取這樣的名字,很明顯就是衝着皇帝的別號而來,是要借天子之名,圖個生意興隆,還是別有所圖?玄燁眯着眼,他也想看看這幕後的老闆是誰,膽子這般大。
店門口人影一晃,一個熟悉的身影站了出來,玄燁幾乎懷疑自己眼花,竟然是常寧!見他擡手致意大家安靜,帶着微笑掃向人羣,連忙背轉身,一拉曹寅:“是常寧!別讓他瞧見了!”曹寅會意,忙掩護着康熙退到人羣后面去,此時吉時已到,常寧說了幾句捧場的話,接着就說:“今日本店開張,所有成衣一律八折優惠,購滿一定金額還可以返銀。另今日下單,滿一千兩就可以獲得本店的貴賓卡,只限頭三十名!以後本店第三層的高檔成衣定製,只對持有貴賓卡的客人開放!”常寧這番話一出,人羣中又是一陣熱鬧,什麼滿額返銀,貴賓卡,都是聞所未聞的,人羣外的康熙也被這些新奇的促銷招式吸引了,按捺住想抓住常寧責問他爲何用體元二字的想法,悄悄跟在人羣后進了店,想看看這貴賓卡究竟是個什麼阿物兒。
康熙帶着曹寅進了店,立刻便同進店的無數人一樣,被店裡的佈置驚呆了。大堂中間騰挪出一片空地,擺了張大圓桌,桌子中央供了滿滿一盆時鮮花卉,牡丹芍藥月季薔薇,都是才摘下的花骨朵,嬌豔欲滴。圍着花盆擺着一圈各色瓜果、點心,還有西域的葡萄酒和酒杯。也有茶。旁邊一張告帖:桌上各物,隨意取用。
進店的人剛開始還不敢置信,哪裡有東西都不買可以先拿一堆的?終究是有人忍不住開了頭,在花盆裡揀了朵牡丹簪在自己媳婦髮髻上,那婦人見無數眼光瞧來,頓時羞紅了臉,但眼裡卻滿是幸福。人們見那人拿了鮮花,店中夥計完全不管,甚至帶笑看着這裡,這才明白告帖所言不需,因此一擁而上,桌上頓時杯盤一空。
康熙和曹寅自然不會去拿桌上的東西,只是看着這老闆的招數感覺頗爲新奇,不知道他還有什麼古怪方兒?康熙也在尋思,常寧雖然荒唐古怪,但這些新奇點子瞧着卻不像他想出來的。正沉思間,方纔拿糕點的人又鬧騰起來了:“哎喲,這是什麼,珞着我牙了!”“啊!是現銀抵用劵!”一個人從嘴裡吐出一顆蠟丸,捏開一看裡面是一張搓成團的字條,打開卻寫着:“抵用現銀五兩,購物滿五十兩使用。限開業當天使用。底下戳着體元衣莊的小印。”人羣一陣大譁:這張紙可是五兩銀子哪!白砸在頭上的!當即那咬到了抵用卷的立刻成了衆人羨慕的對象,那些沒拿到的不禁懊惱自己爲什麼沒選擇搶糕點。
拿了抵用劵的自然不肯浪費,開玩笑,這是五兩銀子呢!於是俱都喜滋滋的在店裡搜尋起看得上眼的成衣來,店裡的夥計忙得不可開交,只一會兒工夫,拿着算盤結賬的掌櫃那就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康熙見狀,對着曹寅笑道:“這老闆很有法子,是個人才!——連常寧都來給他幫襯,咱們一定得見見真佛!”說着便往人羣裡尋常寧。
誰知這眼光這樣到處一梭,竟一下子就瞧見了“熟人”。那樂呵呵的揹着手站在掌櫃身後看他收銀子的不是樂薇是誰!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康熙沉了臉,快步走了過去,打定主意這次可得好好訓訓她,怎麼什麼地方都敢一個人亂去?——咦,常寧也在這裡,難道她和常寧是一起來的?思及此,康熙突然住了步,曹寅收勢不及,一下子撞翻了一個掛成衣的架子,撲騰一聲,許多人的眼光立時掃了過來。
曹寅惹了禍,鬧了個大紅臉,忙不迭的扶起架子,早有夥計過來收拾,笑着打千道:“爺,沒事兒,交給小的就成了。您慢慢逛,慢慢選。”
這邊玄燁陰沉不定的心情還沒想好發作還是不發作,樂薇卻在這一場鬧中一擡眼就看見了玄燁,驚呼着撲了過來:“老闆,您來啦!”
這一聲驚呼頓時驚動了所有人,幾乎同時,無數人放下了手裡的各種東西,選衣的不選衣了,講價的不講價了,吃東西的也不吃了,都涌了過來,要爭着瞧這幕後的神秘老闆究竟何方高人也?氣魄宏大——招牌大喇喇的用體元二字,連恭親王都來客串跑堂的。剎那之間,玄燁就被羣衆們圍了個內外三層,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