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振在醫院裡又住了十多天, 身體才覺得有了些力氣,他已經躺了太久的病牀,就跟拆掉重新組合了一遍似的, 身體的各部分零件都需要重新磨合。
而蘇朗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腿上胳膊上也是傷痕累累。
他們常常是兩人相互攙扶着, 坐電梯上頂層的平臺曬太陽, 長久地看着對方微笑。
冬日裡, 兩人在病號服外面又裹着羽絨服,看起來像兩隻依偎在一起的大熊。
譚振總是會把手不自覺地伸向蘇朗,摸他小魚際處的疤痕。
而蘇朗總是被譚振弄得很癢, 想躲卻又捨不得躲。
“真沒想到呢,”譚振看陽光裡臉龐輪廓分外清晰的蘇朗笑着說, “咱們原來那麼早就見過面。”
這些天, 隨着身體的逐漸康復, 譚振還多了好些早已被忘卻的童年記憶碎片。
蘇朗卻擡手摟住了譚振的肩膀,說:“我倒是一直都記得呢。在酒吧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天, 我就在想,或許你就是我記憶裡的那個小男孩,就是我一直想要回去找尋的人。”
“你有想過回去找我?”譚振有點受寵若驚,不由得臉龐發緊,耳朵有些微微發熱。
“是, ”蘇朗歪頭用耳側蹭譚振的鬢角, “我記得當初離開的時候是答應過你, 要回去接你出來的。可是, 那時候真的是太小了, 很多事情無能爲力,等我再長大一些的時候, 記憶變得模糊,竟然問不出當初去過的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
“問不出?”譚振有些疑惑地扭頭看蘇朗,他知道蘇朗是有家人陪着去那裡呆了幾個月,和他們那些無父無母的孩子不一樣,不明白那個”問不出”是什麼意思。
蘇朗說:“他們都說是我記錯了,那段時間我母親總是發瘋,父親和小舅怕她傷害我,只是帶我去鄉下農莊裡住了幾天。”
“那裡明明是個福利院啊?”譚振已經把破碎的記憶拼接得差不多。
“可他們就是這麼告訴我的啊,所以,後來,隨着年齡越來越大,有些記憶越來越模糊,我自己也有點分不清楚那個地方是否真實存在過,或者說,是不是曾經真有過一個小男孩出現在我的身邊,還是說,因爲母親的瘋病,我給自己幻想出一個玩伴兒……”
蘇朗說完,無奈地笑着。
少茂速停出事的那一天晚上,他迷迷糊糊地被人送往醫院,人影攢動中他似乎見到了父親蘇俊良的影子。
他還記得那時候的心情,根本沒辦法把心目中的父親和從蘇少茂那聽到的父親組合成一個人。如今,三個月過去,關於少茂速停的事情,因爲大部分證據在爆炸中被炸燬,調查很是緩慢。
每每想到那些亂七八糟,蘇朗那種似乎與生俱來的不安感就會冒出來。
這三個月裡,在譚振昏迷的這段時間,蘇朗努力衝破這種不安感的束縛,暗中調查了不少事情。
起初,他只是想調查譚振的身世,想要更多地瞭解一些他所愛的人。卻不料,在調查中無意追溯到了譚振的童年。
當他從一位私家偵探那裡聽到譚振小時候在Q城福利院呆過一段時間,並且,那段時間與自己記憶中的時段吻合時,便驚訝於世界上居然真的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他愛的人,原來早在二十年前就出現過,並且是他一直就懷念着的人。
這個事實,讓他更加對譚振分外珍惜。
在醫院裡,他只要能靠自己走路,就把病牀和譚振挪到了一起。
每一個白天黑夜,他都要守護在這個人的身邊,好似這樣,才能把過去二十年不在彼此生活裡的時光補回來。
私家偵探那邊的線一直沒斷,他不想再過以前那種被父親“告知”的生活。
當年他爲什麼要去遠在千里之外的Q城,爲什麼偏偏是Q城福利院,爲什麼一呆就是好幾個月,那段時間在A城發生着什麼……這些讓他不安的問題,如今他都要弄個清楚。
換言之,他的父親蘇俊良到底只是一個花心冷漠的父親,還是一個指使親身兒子幹壞事的暴徒,他都要弄個清清楚楚。
蘇家一夜之間成了空殼,少茂速停爆炸以後,蘇俊良就人間蒸發了。
在蘇家老宅裡,如今只有一個老保姆伺候着他的瘋母親。
蘇朗唯一還算親近的人,只有那位依舊夜夜笙歌不問世事的小舅。
所以,從醫院出來,蘇朗沒有更多的選擇,他和譚振一起坐進餘星借來的車裡,回到了譚振的出租屋。
曾經的陪酒少爺,成了重要的新聞人物,房東良心發現,居然好心地沒有把未及時繳納房租的屋子再租出去,還保留着原來的密碼。
譚振回到家裡,暖烘烘的,被褥都帶着陽光曬過的味道,那一刻他幸福地想哭。
“吃麪嗎?”蘇朗鑽進廚房就開始擺弄瓶瓶罐罐,“我之前拜託餘星買了好些東西送過來的。”
餘星笑:“你們兩個還沒完全復原的傷病員,還是都省省吧,這飯我來做好了。”
譚振笑看蘇朗,說:“跟着我讓你受苦了。”
蘇朗掠過餘星迴笑:“受苦的人是你,對不起。”
“哎喲!”餘星兩手擡起來舉到耳側,貼着門板進了廚房,蘇朗看譚振的眼神,讓他一個沒談過戀愛的小青年有些齁得慌,“你兩快去膩到一起吧。”
餘星從小和爺爺相依長大,做頓家常便飯自然不在話下,沒多少功夫,一桌飯菜就擺上桌。
譚振和蘇朗各坐在桌子一邊,餘星端上最後一道菜也坐了下來,桌子的另外一邊雖然空着,但還是擺上了一副碗筷。
“這個是小雅的。”蘇朗說着,往那隻空碗裡夾了一根雞腿,“說一起吃糖油糕的,等下輩子有機會吧。”
他說完,微微起身,爲對面的空杯裡倒滿了酒。
餘星則早已眼眶微紅,他從蘇朗那裡拿過酒杯,往另外三隻杯子裡填滿酒水,說:“小雅租住的屋子,前些天我去幫忙退了,整理出好些東西,你們和他親,幫忙看看怎麼處置吧?”
譚振手裡攥着酒杯,緊咬住了下脣,終於說到小雅了,這個他自打清醒後就一直不敢去想去提的名字。
他總覺得小雅並沒有死,還在身邊,畢竟,那場爆炸後的熊熊大火,儘管將蘇少茂燒成了半人不鬼的怪物,可確實沒有找到小雅的行蹤啊!
“放着吧!”突然,蘇朗像是猜中了譚振的心思,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眼睛也是潮溼的,“說不上那個神經病哪天又會回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