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的時候,明樓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着書。走近了些纔看清楚是陸放翁詩詞選。
“看樣子,這是一整管牙膏都用完了吧?”見我走到沙發另一邊坐下,上下打量了我幾眼,開口問道:“好看是好看,但似乎有些太嚴肅了些。”
長髮悉數被捲起,面容白皙,斜飛入鬢的眉毛,上揚的濃黑眼線,穿着暗灰色的76號高領制服,脣上更是塗着飽滿的暗紅色的紅絲絨脣膏。
拿過他手裡的線裝書,斜倚在沙發扶手上,隨意的翻了幾頁,敷衍道:“這樣才最符合我的身份,不是嗎?”
“曼春,你其實不用總是把自己保持在工作狀態的。”明樓起身走了兩步,在我身邊坐下。
“除了工作,我還能做什麼?”無所謂的笑笑,一目十行的看着手中的詩詞選集。
“我知道,老師不在了,管家又那麼逼你,傷心難過一段時間也是難免的。但是,曼春,你要相信,我會一直陪着你的。”伸手欲握住我的手,被我躲過,笑着看了我一眼,擡手在我發頂不輕不重的揉了揉,“其實,我真的捨不得你出來做事。畢竟,我們對日本人而言,是沒有什麼情分可言的,有的只是利益。”
“所以呢?”翻了一頁,正好讀到《釵頭鳳》,“師哥想說你對我沒有利用,只有情分嗎?”
“曼春,其實這些年,我對你一直都沒有……”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揚聲打斷他的話,“如果我是唐婉,一定先拆了沈園的那面牆。”
“放翁生逢北宋滅亡之際,他也有他的無奈。”抽走我手中的書,看了兩句,笑道:“東風惡,歡情薄。既已讀了《釵頭鳳》,那也該知曉,陸游從來都沒有對唐婉忘情。”
“是嗎?”打開手邊的茶几的抽屜,拿出煙盒,取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菸,“那十年裡,他還不是嬌妻美妾的,納了一房又一房?”
當年從巴黎回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都靠着這些才能度過那漫長的時光。一直到後來,她認識了蘇陌斐,有個做醫生的男友,這煙也就慢慢地戒了。再後來,蘇陌斐也……這習慣又慢慢的回來了。
從矮桌的衣角找出銀色的打火機,將香菸含在脣間,深吸一口,點燃,淡淡的檸檬香在口中蔓延開來。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爲國戍輪臺。”微仰着頭,徐徐吐着煙霧,飄散在空氣裡,“陸游安安分分的做他的愛國詩人,不好麼?非要當情聖,反倒連累唐婉丟了性命。”
“即便是聖人,也會有七情六慾。其實,很多時候,男人是把愛與性分開來看的。”伸手奪去我指間的香菸,掐滅了,“最重要的是,陸游與唐婉皆是舊情難忘,如果唐婉沒有再嫁,破鏡可以重圓也未可知。”
“師哥這麼聰明,又怎麼會不知道,很多事情只要邁出了第一步就再難回頭了。”拇指輕輕一撥,金藍色的火焰便冒了出來,頭微低,正待點燃香菸,卻又被奪了去。
明樓將煙盒連同打火機一起收進了自己的口袋裡,“小女兒家的,別學着人家抽菸,與你養傷也不相宜。”
“抽菸不行,那魚蝦烏參,濃油赤醬便對傷口有好處嗎?”想到從前,有些晃神,朝他貼近了些,雙手環在他的腰上,聲音輕得近乎耳語:“明樓,你到底想做什麼?高興時,便對我和顏悅色;嫌惡我的時候,又棄我如敝履。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你是不是覺得只要你一個眼神,一句溫柔不走心的話語,我就必須,而且一定會受你勾引?時時刻刻圍繞着你轉?”
“菸酒傷身,這些年我沒陪在你身邊,沒能好好照顧你。但既然我回來了,老師又……我自然是要替老師看好你的。”將書丟回矮桌上,順毛一般的在我後背輕撫着,“早知看本書會讓你不開心,那以後便不讀陸放翁的詩詞了,好不好?”
“詩詞自然不會讓我失望。”聽着他避重就輕的話語,突然生出一種無力之感,嘆了一口氣,“難得還可以和師哥這麼平心靜氣的說話,以後還不知會是什麼光景呢!”
“其實我們……”
“其實,相忘於江湖也好,相記於心也罷,君自有婦,妾自有夫。”我與他之間從來都是剪不斷,理還亂;說得再多都無用,聽不到一句真心話。
額輕抵在明樓的肩頭,人也懶懶的倚在他的臂彎裡,“唐婉到底還是嫁了,陸游也再娶了。”
“但是,若是唐婉願意相信放翁,不那麼快就放棄,或許也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呢?”明樓側頭在我耳邊低聲說道。
“陸游愛國,一心抗金,是民族英雄;但對唐婉來說,他就是軟弱沒擔當。師哥不能因爲同是男人就偏袒他。”呼吸撒在耳側,癢癢的,下意識躲了躲,“畢竟是陸游不敢違抗母命,再娶王氏在先。而且,就算二人在這之後還能破鏡重圓,裂痕卻難消,怕是再難回到昔年恩愛的時光了吧?”
“人總是需要時間去成長的,十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東西,放翁不再是當年的放翁,唐婉亦不是從前的唐婉,若是能彼此坦誠相待,或許會發現那些過往不過是塊磨刀石而已。”
“坦誠?相待?”暗自好笑的重複了遍他的話。
“愛人之間,貴在坦誠。”
一縷長髮垂在臉側,擡眸一瞥,才發現說話間,好容易盤起的捲髮被明樓悉數散開了,心底隱隱有些冒火。
“若是在沈園,放翁與唐婉不來那套文人的以詩傳情,那唐婉不會鬱鬱而終,放翁也不會抱憾終生。”
聞言擡頭直直的望進他的眼睛裡,半晌之後,復又埋首在他的脖頸間,悶聲笑道:“師哥,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
“什麼?”
“我最喜歡看師哥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明明聲音輕柔的就像是情人間的呢喃,卻偏偏說出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來。
心中的怒火愈甚,耳朵蹭到溫軟的肌膚,想也不想,扭頭就重重地咬了上去。
“嘶……”
“秦秘書,請進。汪處長也不知是否醒了,我去問問明……大…大…大哥?”
阿誠進來的時候,口中已經嚐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若無其事的擡起了頭,替明樓把衣領高高的立了起來,遮住齒痕。一面暗自感嘆自己越來越暴力了,一面臉不紅心狂跳的衝門口的兩人說道:“明長官說他被蜜蜂蟄了,讓我替他看看嚴不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