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城。
清晨,頂着一頭亂髮的陳思賢邁步走上城牆,楊千雪手扶着垛口站在城頭,一動不動地看着外面。天知道她是幾時上的城,更不知道她在這裡站了多少時光。
陳思賢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試着叫了一聲:“千雪妹妹。”
楊千雪一怔,偏過頭,疑惑地看着陳思賢,問:“你怎麼來了?”
陳思賢一時分外窘迫,半天憋不出一個字,倒是楊千雪見他手上提着包食物的蒲葉,微笑道:“是去買吃的?昨晚又是一夜沒睡研究機關吧?”
“最近比較忙。”陳思賢看了一眼楊千雪,滿臉通紅,趕忙低下頭,小聲地問:“你吃飯了嗎?我這兒有……”
“沒胃口。”楊千雪不再看他,又望向城外。
陳思賢心中失落,但又無可奈何。他雙脣動了動,又抿緊嘴,沉默了好一會兒,方纔輕聲開口:“你是在這裡等……”
“等阿陌。”
陳思賢神色黯然,眼中滿是落寞。他看着楊千雪的側臉,也不知看了多久,哪怕楊千雪再沒有看他一眼。若是能這麼一直看着她,陳思賢也覺得滿足了。忽然,他發現楊千雪笑了。笑得是那般發自肺腑,又是那般美麗動人。在陳思賢眼中,這一笑足以令天地失色,旭日無光。只可惜,這個笑容與他無關。
就在他爲楊千雪的笑容而癡迷時,楊千雪卻已經轉身,雙手提起裙子下襬,三步並做兩步,順着馬道向城下飛奔。
陳思賢心知能讓楊千雪如此失態的原因只有一個:楊陌回來了。心中固然爲第一次出見習任務的楊陌平安回來欣喜,又有些泛酸:什麼時候,楊千雪纔會爲自己綻放那美麗的笑容?
楊千雪來到城下時,楊陌也已經到了城門。見楊千雪迎出來楊陌急忙飛身下馬,快步上前問道:“姐姐怎麼來了?”
楊千雪打量楊陌,見他頭髮亂糟糟的,衣服多處被割破,身上散發着異味,她皺眉,又責問道:“你第一次出任務就晚歸,還弄成這樣,闖禍了?”
“不是不是,是出大事了!”楊陌一聽楊千雪話頭不對,趕緊轉進,“之後再告訴你,我們有要緊的事情,必須去見一趟父親。”
楊千雪見高三郎也是一臉嚴肅,便點頭道:“我明白了。”她取下楊陌手中的繮繩,說:“我把馬兒牽回家吧,你快去鉅子室。”
鉅子室內。楊烈眉頭微皺:“神狸人,還有黑衣人?”
“是的。這羣黑衣人身手詭異,我們五名兄弟就是折在他們手裡。而神狸女子應該是會巫術,否則不大可能一直追着孩兒不放。如果不是趕上大雨,孩兒也未必能逃。”
楊烈問道:“你可曾看清女子的樣貌?”
楊陌思量之下,細細道出:“女子一直戴着面具看不到相貌,但是應該是草原大貴人。她身邊的護衛看衣着應該是神狸虎衛,夠資格用虎衛做扈從的,自然不是小角色。從身手判斷,這個女人年紀不大,動作十分靈活,不知道是誰家的女兒。至於那些黑衣人就看不出了,孩兒未曾與他們交手,看不出門道。”
“如果你和黑衣人交手,就未必能回來了。”楊烈沉聲道:“如果你的描述沒錯,那些黑衣人應該是鬼不收。”
高三郎納悶道:“鬼不收向來在天京混,可沒聽說過他們和神狸有勾結。”
“我們現在也沒有證據,不能把罪名坐實。但是能殺我五名武者兄弟的,必是天下一等好手,再結合穿着,多半就是那幫人。三郎你去叫祝天雷,讓他到練武場等我,阿陌,隨我來。”
練武場上,岑霜正在對各隊的見習武者訓話。
“你們今天干的不錯,沒一個人掉隊。但經驗和能力都未達到正式武者的要求,這也是事實。所以今後一定要加緊練習,不能有絲毫鬆懈。”
莫無垠威嚴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場的見習武者,“沙場上不問見習不見習,只會要你的命。大夥兒要想活下去,就得拿出精神氣來,好好地幹!”
“鉅子來了!”“鉅子大人!”
集合地入口突然爆發一陣人聲。
幾人聞聲尋人,呂皓一眼看到楊烈身旁的楊陌。
顧晴見楊陌正同岑霜隊長交談,而集合地的年輕武者已經快要走光了,她扯了扯呂皓的袖子,說:“我們也走吧。矩子來肯定是有事商量,咱們別在這礙事”
兩人最後看了一眼楊陌,隨宋虎離開了試煉地。
等到這些人離開,練武場上只剩了祝天雷、岑霜、莫無垠、邵華四個隊長。
祝天雷上前,對楊烈道:“鉅子。阿陌的事我已經聽說了,據說他的對手是個女子,還兼通巫術和武功?”
楊烈點頭,道:“能兼通兩項的人,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了。即便是大巫哈梵的技擊手段也算不上高明,這個女孩居然能靠武功壓制阿陌又精通巫術,日後必是個勁敵。”
楊陌本以爲自己輸給個女孩很丟人,可是聽大家的意思似乎沒那麼糟糕,不由露出幾許疑問之色。
岑霜笑道:“阿陌一定還在不服氣。你這小毛頭知不知道上一個兼通巫武兩道的高手是誰?”
楊陌搖搖頭。
不等岑霜說話,楊烈接口道:“天命汗,哈桑克!”
楊陌嚇了一跳,這個名字雖然年深日久,但是對於墨門衆人來說,這個名字是永遠的威懾,也只有楊烈這等高手纔會說得那麼從容。
“不……不會吧……那麼個小姑娘而已。”
楊烈搖頭道:“哈桑克當年又何嘗不是一個少年?別小看你的對手,尤其是不能小看神狸。從你的描述看,他們這次的目的不是對付未濟寨,而是要謀劃大事。未濟寨的人只是恰逢其會,因此受害。”
“鉅子是在擔憂神狸日後恐有更大的動作?”岑霜思忖道。
“我深有同感,”祝天雷直白地道,“神狸這些年收復草原諸部,我等本就憂心忡忡,奈何他們始終未曾侵犯邊境,燕國不願出兵,此次他們勾結鬼不收,只怕另有圖謀。”
楊烈道:“天雷,你讓冬至小隊全員暫停手頭的任務,隨時待命。”
“是。”
“陌兒。”
“孩兒在!”
“你這次的表現不錯,爲父決定給你加點擔子。讓你和岑霜隊長以及三名秋分隊員,再去探一次草原,你可有這個膽量?”
“孩兒求之不得!”楊陌聽到能奉命冒險,心情大爲振奮,兩眼不住放光。祝天雷輕拍他的背,囑咐道:“切忌莽撞。”
“也不能自行其是。”邵華補充一條。
“好了,”岑霜站到楊陌身旁,“有我看着阿陌,你們放心吧。你回去換身衣服,我們在城門處匯合。”
家中。楊陌正脫下身上破爛的長衫,敲門聲悄然響起。
楊千雪拿耳朵貼着門:“阿陌,你在裡面嗎?”
“在,”楊陌慌忙套上黑衣,“在換衣服呢,姐姐稍等。”
楊陌匆匆繫上腰帶,打開了房門,正好對上楊千雪打量的視線。
“你又要出去?”楊千雪問。
“我在草原之上發現了神狸人的蹤跡,父親讓岑霜隊長帶着我再去察看。”
楊千雪再看他幾眼,問:“你身上的擦傷可是和神狸人交手的時候受的?”
“是啊!”楊陌憤憤不平,“那女子巫術和武功都很厲害,我嘲風弩跟不上她的速度,弩矢也用完了,幸虧天降大雨,我才能僥倖逃脫。”
“女子?”楊千雪眯起雙眼,長睫如扇。
“女,女子。”楊陌聽出了楊千雪語氣中的危險,但卻不知爲何,只能木訥地重複了一遍。
楊千雪聞言,盯着楊陌,直把人盯得汗毛倒豎。
楊陌冷汗涔涔,問:“姐姐爲什麼盯着我看啊……”
楊千雪輕笑一聲,湊近楊陌,楊陌連連向後退,直退到後背貼着牆,已不可再退。楊千雪湊近他的臉,兩人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出來的氣,楊陌側過臉,竭力錯開她的視線。
楊千雪揶揄道:“堂堂冬至小隊預備隊員竟然不敵一位女子,一定是那女子太美?”
“纔不是!”楊陌高聲反駁。
兩人視線相交,楊陌這次沒有躲閃,楊千雪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楊陌自己辯駁:“我只是沒有對付草原巫術的經驗罷了!那女子戴着面具,我連她的模樣都沒有看清!”
楊千雪仍不肯放過他:“聽起來還挺遺憾的。”
“不要冤枉我啊。那神狸女子戴着面具不敢見人,不問也知道,一定是個醜八怪!”
聽他這麼說,楊千雪臉色略有緩和,隨後身子退後兩步微笑道:“這還差不多。第一次出任務感覺如何?”
楊陌眼中射出興奮,但轉瞬就暗淡。他想起了所見:“出任務很高興,可是看到自己的袍澤死了,又覺得不痛快。五個人就這麼死了,我還沒能替他們報仇,差點把自己搭上。總覺得自己怪沒用的。”
“戰死沙場是墨門武者的宿命,你不用替前輩難過,我們每個人都隨時準備爲雲中爲南曜戰死。”
楊千雪開口,兩人四目相交,心中所想,不言自知。楊陌露出微笑,楊千雪回以淺笑。半晌,她側開身,讓開路,悠悠地道:“要聽岑霜隊長的吩咐,不要橫衝直撞。平安回來。”
姐姐的溫柔細語總能讓楊陌心頭一熱,他點頭道:“姐姐放心,我肯定會照顧好自己的。。”
送走楊陌,楊千雪回到房間,靜坐在堆滿圖紙的書桌前。
“精通巫術武功的女子很了不起麼?居然欺負到阿陌頭上……”楊千雪喃喃自語。
她閉上眼,細細回想之前術宗記錄裡,武者對嘲風弩的抱怨。又想着改造之法……在草原上偵察行軍,弓箭是必備之物,然而刀具也必不可少!要是能將二者合二爲一……楊千雪忽地睜開雙眼,她已成竹在胸。
燭光之下,楊千雪攤開一張雪白的圖紙,手握墨筆,在紙上細細勾勒,不時,一把奇門兵器的雛形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