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定原西南角,崇山峻嶺之間,有一處名爲巴特爾的寬闊谷地。這裡爲羣山環抱空氣溼潤,加上神狸巫師曾施展秘法,讓山谷常年被雲霧繚繞,外人難見真容。直到這日清晨,山谷間迷霧盡去,谷地才現出了真面目。
九六河牀莫名乾涸,岩石之間生着枯黃雜草,也是一副凋敝景象。常年施展巫術的代價就是這個地方已經成爲“死地”,所有的生機被抽取一空。若是孤身一人來到此處,多半會覺得嚴重不適,有些不知死活的鳥獸來到谷內就再也沒走出去。
對於神狸部落來說,這個地方有着非凡的意義。數百年前,統一南曜大陸的天命汗哈桑克就是在此地自封天命克汗,嚴格說起來這裡纔是神狸真正的聖地。
隨着天命家族衰落,所謂聖地也早已破敗不堪多年無人問津。今日,這裡終於又重現生機。
藏羚部落首領其各其,頭戴藏羚角,率數百精銳騎兵,來到山谷;不多時,獵豹部落首領阿斯根身披豹皮襖,率軍飛奔而至。一個時辰之內,聖鹿部落、金貓部落、角馬部落……雄鷹部落、血雉部落,草原十三部落悉數抵達。
午時,馬蹄之聲震耳,巴特爾山谷地動山搖,無數岩石自山間脫落,滾滾而下。衆部落首領凝神屏息,視野之中終於出現神狸部落的赤狐旗幟!
蘇利耶帶領熊衛、卡薩率虎衛同幾十位薩滿巫師一道,從左、右兩處山口而入,停至祭臺兩側。
十三部落精銳,高舉手中的長矛、利刃,發出歡呼之聲。
卡薩發佈號令:“點燃篝火!”
十三部落各派三名將領,來到新近建成的祭臺之上搭起火堆。
蘇利耶和卡薩下馬,對草原十三部落首領一一拱手。
卡薩發現年事已高的聖鹿部落大首領薩那,快步上前,說道:“薩那首領,哈梵大巫見到您,一定會高興的。”
薩那頭髮花白,聲音卻是鏗鏘有力:“天命復興乃是我畢生夙願,能爲征討南曜點燃聖火,我比哈梵大巫更高興。”
阿斯根說道:“薩那首領所言極是,我草原各部落爲這一刻,已經足足等待了數百年,終於到時候了!”
蘇利耶連連點頭。
薩那掃視熊衛、虎衛兩支強兵,心中驚歎其威風凜凜,忽然他的目光落在那羣黑衣人身上眉心一蹙。待蘇利耶前去與血雉部落寒暄,他對阿斯根埋怨道:“怎麼會有中原人?”
阿斯根甕聲甕氣道:“哈梵大巫讓他們來的。”
衆部落一陣議論之聲,卡薩正欲喝止,一陣悠長的號角之聲響起,所有人連忙住口不語。
號角聲中,哈梵率託婭等龍衛策馬而來,他身着鑲白狐毛的紅色大巫袍,頭戴白狐皮製成的氈帽,臉上塗四道墨綠色油彩,向來握在手中的權杖也裝飾上了鍍金的鈴鐺和墨綠色的寶石。
抵達祭臺之時,哈梵一躍而下,緩步走上祭臺。託婭、蘇利耶、卡薩三位大將立於哈梵身後。
託婭上前一步,沉聲道:“各部落向大巫行禮!”
“聖鹿部落首領薩那。”
“藏羚部落首領其各其。”
……
“獵豹部落首領阿斯根。”
熊衛、虎衛擂鼓,十三位部落領袖莊嚴地走向祭臺,一齊單膝跪下,高聲道:“向大巫獻上最誠摯的祝福。”
託婭再道:“獻貢!”
十三位首領身後各自走出四人,每人手中高舉一個托盤,上面放着獸皮、寶石。
哈梵仰望天空,虛着眼觀察太陽的方位。他收回視線,銳利的目光掃過神狸部落的將士,最終盯上了虎衛之中的那羣黑衣人。爲首的黑衣人即刻上前,躬身拱手道:“鬼不收大悌鬼王見過哈梵大巫。”
藏羚部落首領其各其因驚愕雙眼圓睜,他看向身旁的阿斯根,對方緊皺着雙眉。其餘各部落首領面面相覷,唯有聖鹿部落首領薩那面不改色,但攥緊繮繩的雙手出賣了他驚惶的心境。
胡兵隊伍中發出極力壓低的議論之聲。
“鬼不收?天京城地下的那羣人?”
“他們怎麼和神狸勾搭上了?”
“傳聞鬼不收不參與多方爭鬥,只提供交易平臺,這是……”
“噓——”
哈梵厲眼往臺下一掃,胡兵噤聲,紛紛垂下頭顱。哈梵轉而厲聲質問自稱鬼不收大悌鬼王之人:“多狸公主代我出面與你方交接,爲何你們來了,她還未回來?”
衆草原部落首領聞言,幾十雙駭人的目光凝視着大悌鬼王,熊衛和虎衛握着刀柄,鬼不收的把幫黑衣人戰戰兢兢地將求救的眼神投向他們的鬼王,託婭雖未有動作,凌厲的雙眼卻像是要把鬼王的身上盯出兩個血窟窿。
大悌鬼王解釋道:“我們在交易之時遭遇敵襲,多狸公主留下和敵人交手,讓我們先行過來。”
哈梵橫眉豎目,衆虎衛刀劍在手,將鬼不收一衆包圍。
大悌鬼王頸間一涼,低頭一看,託婭的彎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竟然拋下公主私自逃了!”託婭怒而開口,殺氣騰騰。
大悌鬼王叫苦:“是多狸公主讓我們護送……”他陡然意識到不對,忙住口不說。
此時,山谷飛來一隻雄鷹,託婭定睛一看,面露喜色,她收回彎刀,注視着前方,說道:“多狸公主來了!”
臺下的胡兵看向後方。
馬蹄之聲漸進,多狸的身影出現。草原各部再次舉起長矛、利刃,發出歡呼之聲,迎接她的到來。這歡呼聲,甚至勝過剛纔哈梵登上祭臺時。
多狸策馬橫穿草原諸部,來到祭臺前,哈梵走下祭臺迎接。
多狸單膝下跪,道:“女兒姍姍來遲,還請父親恕罪。”
哈梵慈愛地看着多狸,雙手扶起她,問:“沒有受傷吧?”
“區區鼠輩怎會傷到女兒?”
託婭露出會心一笑。哈梵欣慰地點頭,再問:“是誰膽大包天和我的女兒爲敵?”
多狸想着戰場上留下的弩矢和重弩,“雲中墨門。”
“他們倒是陰魂不散!”哈梵哼了一聲,隨後問道:“可曾取下來人首級?”
多狸道:“暴雨突至,他趁機逃走了。”
卡薩聞言,甚是擔憂,見哈梵垂着眼似在思索,他謹慎地開口:“大巫,這事恐怕瞞不住了……”
“無妨,”哈梵打斷他,“大軍南下,如箭在弦,墨門早幾天知道又如何?”
“大巫,那加冕儀式?”
“照常!你多多派人巡查四周便是。”
卡薩點頭,轉而向臺下宣佈:“多狸公主的加冕儀式即將開始,請各位靜待吉時!”
哈梵在一片歡呼雀躍聲中,輕聲對多狸說:“讓託婭帶你去換衣服吧。”
“是。”
多狸和託婭從祭臺側面離開,一隊龍衛隨兩人而去。他們策馬繞到山後,數座帳篷之間,幾面神狸部落的赤狐旗幟迎風招展。兩人騎馬進入營地,留守的胡兵紛紛單膝下跪行禮。
這隊龍衛再分兩批,一批巡查四周,一批在多狸和託婭進入帳篷之時,守衛在外。
帳中,多狸伸直雙臂,兩名胡族侍女替她寬衣解帶,另有兩人接過褪下的衣物。多狸身上的戎裝盡褪,侍女呈上華服。她們將胸前刺有神狸圖騰的白色長袍套上多狸的雙臂,由一人扣上黃色的鈕釦,再而往雪白的脖頸上繫上同色系的立領。
鑲有七色寶石的腰帶和黑底金絲繡百靈鳥的披肩則由託婭親自爲多狸穿上。
整裝的多狸站在鏡子前,她黑髮如墨,如今散開來,披至腰際,華貴的服飾之下,英姿不減分毫。
侍女呈上冠飾,其後簾由大小均等的鏤空月牙形銀飾排列而成,銀片鏤雕神狸圖騰,兩側是由珊瑚和綠松石串連而成的各七條細長流穗,長至腰際。
託婭爲多狸戴上冠飾,侍女再呈上額頂飾,其上嵌有松石。
託婭輕聲說:“該戴額頂飾了。”
多狸睜開眼,眼見鏡中的美貌女子,她楞住了。她伸出手,摸着鏡子上的自己。
“公主……”託婭不解地問。
多狸喃喃道:“託婭,我……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人。”
託婭擡頭,看着多狸的眼神。她發誓,從小看着多狸長大,她從未見多狸的眼神像此刻一樣彷徨脆弱。“公主,你還是你啊。”
多狸輕輕摸着鏡子:“我……今天和一個少年生死相搏。他想殺我。我也想殺了他。他和我,差不多大。我們誰都不認識誰,可,我們都要殺了對方。”
她的紅脣,輕輕顫抖着,或許只有在從小一起長大的託婭面前,多狸纔會露出這樣的一面:“我要是回不來了,父親,你,都會傷心的。他要是回不去,也會有人爲他哭泣。”
託婭一驚,大聲道:“公主,以後請不要涉險了!我願意……”
多狸搖頭:“託婭,我知道你願意爲我做任何事。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神狸南下這件事,我一直以爲只是我的使命。但今天,我才發現,這不僅僅是我的事。會有無數的人,因爲這件事而死,他們的親人會爲之哭泣,他們的朋友會爲他們報仇。我們以往獵殺野獸毫不手軟,可是這次的對手是人,他們……和野獸不一樣。”
“公主……”託婭少有地一陣心慌,這樣的多狸,她也覺得陌生。她跪下來,抱着多狸的腳,深深地親吻多狸的腳背:“我的公主,不管你殺了多少人,你的心都會像羊奶那樣潔白。”
多狸摸着託婭的頭髮,她心中一陣感動,卻又有些失落。託婭,根本不懂她在說什麼吧?也難怪,託婭就是這樣的啊,她全心全意,從不迷茫困惑,只是爲了自己而活着。而自己呢?自己的迷茫困惑,又爲了誰?
轉頭,多狸看着鏡中的自己。她的眼神,逐漸清明,堅定。爲了父親,爲了託婭,爲了草原上那些淳樸的部民,能遠離白災的威脅。她從託婭的手中,接過額飾。
託婭站起來,看到多狸重新變成那個熟悉的多狸,她的心也落在了實處。一邊幫助多狸戴上額飾,一邊笑着說:“公主,請放心,我會爲你殺死所有的敵人,趕走所有的煩惱,讓你能無憂無慮。”
多狸忽然有些羨慕託婭,像這樣簡單地活着,多好啊!她握着託婭的手:“託婭,你要一生都這樣陪在我身邊哦!”
託婭後退一步,放開多狸的手,躬身道:“是,公主馬鞭所向,就是託婭刀鋒所向!”
多狸起身,從侍女手中拿起狐毛筆,沾着顏料,不用鏡子也不用託婭幫助,自己一筆一筆,在額頭上繪出火焰圖案。長長的流蘇從鬢邊垂下,紅脣沾上胭脂,多狸精靈純淨的容顏,此時變得猶如天上神祇一般,令人不敢直視。
她一步步走出帳外,一步一步走向祭臺,山谷中的花兒隨之綻放,小草風行偃伏,十三部落的戰士大將,無需任何命令,一圈圈地跪了下去。許多人,甚至不由自主地爲之熱淚盈眶。
哈梵緊握着手中的權杖,枯朽的身子也是陣陣顫抖
這,就是草原數百年來苦苦等待的天命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