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借刀殺人
“官家,自此向北三十餘里,各軍已經全部紮營下來了……一切還算順利,並未遇到酈賊前來騷擾。”
“此番咱們聲勢甚大,想來就算是沒有那什麼運兵道,亳州也是能取得下來的。”
“不瞞陛下,老臣打了一輩子的仗,還當真是從未有過如此安心的時刻,多虧了陛下指揮得當,運籌帷幄,大宋王師方能連戰告捷。”
“想必用不了多久,咱們就能徹底把金人給趕出中原,說不準倒也真能像嶽鵬舉當年所言的那般,來個直搗黃龍府也未嘗不可。”
“朝中收來的糧依舊還是發往的潁州……畢竟潁州所在左接岳飛右接兩淮,至於劉信叔,前些日子已經到了項城,步軍司的消息說,越是靠近開封府,金人守軍竟然便越是薄弱,等探明瞭底細,他便將直取陳州;嶽鵬舉那邊,已經從鄭州退回了許州,只待咱們這邊給了信去,到時候便三路大軍一齊北上,光復開封府,已經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這城父縣城不說比壽州,就連比臨渙都要小個不少,加上又被趙密楊沂中二人幾番攻打,現在已經是破敗不堪了,從南邊來還不覺得有什麼,等入了城中,衆人方纔發現,此地竟然連北邊的城牆都塌了,空出了好大一個豁口來。
一問,方纔曉得那城牆的磚石全都被用來堵在了南邊,連帶着城父縣衙的房子,都被拆來用作造守城工事去了。
如說這裡與那已經荒廢的泗州唯一的區別,便是泗州方圓五十里之內沒有一人,不管是金國還是宋國,都沒有一個百姓在那裡;而城父這裡,卻仍然留下來了不少的人……很難說他們是宋人還是金人,若說是金人吧,一個個的都是穿的右衽的漢服,說的也全都是漢話。
若說是宋人吧,他們分明是在用性命來抵抗着宋國的軍隊……沒錯,確實是拿命來抵抗的,這麼說不是因爲這四五百人在十幾萬大軍面前螳臂當車,而是這些人連一副甲都湊不出來,拿着的兵刃除了幾十把開山刀之外,絕大部分人拎着的竟然是,
棍子。
更有甚者,劉邦進城的時候,看着那被押跪在地上的一羣老頭兒……這些人一把年紀,十個人湊不出一副完整的牙來,可就算是這樣,他們的眼裡卻是渾然不懼,他兩世爲人,不知道見過了多少的死人,自然能夠分辨得出來,‘視死如歸’這四個字,是裝不出來的。
當看到這些老頭兒的時候,身爲大宋官家的劉邦,原本想了很多的話要說,很多的問題要問,甚至已經做好了殺死很多人的準備,可是真當入了城,他竟然什麼話都不想說了,此時帶着人在城父唯一還算完整的建築……伍員莊堌裡頭落腳。
這裡是伍子胥一族人家的老宅和墳墓,比起伍子胥那不算完美的死亡方式來說,這地方倒是頗爲體面,橫豎三里長的一個園子,在破落的城父縣城裡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它的主人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留下來了這麼一個歇腳的好地方。
皇帝此時便坐在院子裡的池塘邊,一座石頭搭的橋上面,任由衆人在耳邊說着,他只是看着那飄在池塘上的小蟲兒,有些發了呆去。
大夥兒都知道官家情緒低落的原因是什麼,也不是沒有想過辦法,可是那些人一個比一個的嘴硬……也是,都能跑到這兒來守城了,他們與死士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連死都不怕,哪裡還能怕威脅呢。
“辛次膺……”
不知道過了多久,從正午一直到了傍晚時分,趙官家終於是開了第一句口,讓昏昏欲睡的衆人瞬間打起了精神來,被點到名字的起居舍人神情一振,連忙上前答話道:
“臣在。”
劉邦本來就是從底層來的,可太知道底層人是個什麼樣的想法了,孟子說‘民貴君輕’,荀子說‘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崔定說‘國以民爲根,民以谷爲命。命盡則根拔,根拔則本顛’,就連他自己,也知道沒有三秦百姓,他就算是入了關也得脫一層皮去,更別說是爭奪天下了,後來的約法三章爲的是什麼,還不是一個民心!
潁州的百姓雖然怨着劉錡,可他們的心依舊是朝着大宋的,但這亳州不同,至少在這城父守城的四五百人不同,他們也許是本地的百姓,也許是當年被酈瓊裹挾着來北的,但無論如何,他們已經用實際行動來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人心皆是向宋嗎?”
聽到皇帝問出了這話,起居舍人猛然一驚,這裡站着的人,就連楊沂中,也不一定關係要比官家和自己的好,此時他朝着自己發問,問的還是這種話兒,說明趙官家是真的有些迷茫了。
輕輕嘆了口氣,辛次膺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他一句:
“陛下,什麼是漢?”
這話兒昔日劉邦問過別人,後來也得出了自己的答案,此時辛次膺提起這個,就是想提醒皇帝:
你自己說過的,覺得自己是漢人的那纔是漢人,覺得自己不是漢人的,就算長得再像,血統再純,那也不是。
既然這些人幫着酈瓊來抵抗大宋的軍隊,那他們自然也就不拿自己當是漢人了,而既然不是漢人,那他們的心意如何,又還重要嗎?
劉邦也跟着他嘆了口氣:“真的要這樣嗎?”
辛次膺忽然覺得有些不對,猛地擡起了頭來,卻見官家神色如常,眼神中還帶了一分悲憫在裡頭……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可若不是的話,官家又怎的答得如此之快?
老頭兒咬了咬牙,想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自家皇帝給算計了,便強撐着答道:
“本就該是這樣……咱們纔剛剛到了中原,就遇到了這些個背棄祖宗的人,但若是他日北上到了開封府,到了幽雲之地,到了上京,那裡的人也像是這些人一般,官家當如何是好?!”
“既然陛下在之前就放出過話去,除了女真以爲全都可活,那麼這些人……就不該,不該例外。”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咬牙擠出來的,畢竟四五百個漢人,把刀子對準自己人這種事,是由他來提的意見,話也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他常常以上報國家下安黎庶自居,如今心裡頭,怎麼可能沒有壓力。
但比起這四五百人的命來,大宋萬萬百姓的命,更加的重要。
劉邦沒有馬上做出決定,而是又問道:
“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咱們好生地對待這些人,讓他們知道大宋的好,知道朕的好……酈瓊怎麼對他們的,咱們就十倍百倍的對他們,給其他和他們相像的人打個樣,要錢給錢要糧給糧,要地位給地位要優待給優待,這種方法如何?”
他這話一出,辛次膺還沒開口,旁邊的張太尉卻忽然激動了起來,連忙阻止道:
“萬萬不可!”
“哦?”劉邦看着這向來不着邊際的老頭兒,“爲何不可?”
張太尉說不出那麼多的大道理來,只是摸着腦袋,一邊想一邊說道:
“官家,您還記得楊幺那廝當年在荊襄叛亂嗎?”
他舉的這個例子,讓辛次膺不免有些刮目相看了起來,畢竟在起居舍人的腦子裡,最先迸出來的是什麼‘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民不患寡而患不均’這些話兒出來,若是讓人家看到這些個與大宋作對的人,不但沒有被懲罰,反而成爲了人上人,讓那些個安分守己的百姓們會怎麼想?
再大度的人,在這般惠待之下,也會生出一絲不知當的感覺吧!
但張太尉說的這事兒就有意思多了,這大宋一朝,百姓起義的例子數不勝數,除了日子過不下去之外,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朝廷的招安政策。
就是某個地方的老百姓如果對當年治所不滿,就會聚衆鬧事衝擊一波當地的朝廷機構,如此一來,朝中就會出錢去安撫,更有甚者,還會把他們給納入到本地的廂軍裡去。
百姓造反,然後朝廷安撫,然後納入廂軍,如此一個環節裡頭,朝廷安撫需要錢,廂軍需要軍費軍餉,明明只有三個步驟,卻多出了兩處撈錢的地方出來。
所以到了後來,竟然變成了一些地方官員刻意放大此事,三個人的事情要被說成三百,三百個人的事情恨不得講成三萬,至於三萬人的事兒嘛……那就是楊幺了。
楊幺就是接受招安到叛,接受招安後又反叛,如此循環了整整三次,每一次過後他的人馬便更壯大一番,朝廷所需要花的錢糧也就更多,到了最後,竟然要出動宋國精銳、岳飛的嫡系部隊才能夠去平叛。
張俊別的不懂,這事兒可是記得清楚,對於他來說,賊人就該死,就不該與他們談,敢反叛的人,直接出兵去平了便是,哪裡有那麼多的說頭!
而自楊幺過後,起義的百姓便越來越少了,一來是東邊海運愈發強盛,大夥兒都吃得飽飯了,就算是沒有田地,去別人家裡做個工,賣把子力氣,終究還是能活得下去的;二來,也是發現了,大宋並不是除了招安還是招安,也是會打的,會殺人的。
果然,劉邦聽了張太尉的道理之後,細細思索了一番,便也沒有繼續說什麼惠待的話兒出來了,辛次膺趁熱打鐵,不住地勸着趙官家,一直勸到了天黑,皇帝才終於抹起了眼淚來:
“都是朕的百姓,朕……於心何忍吶!”
哭聲之悲慼,當真是我見猶憐。
辛次膺現在越發的肯定,皇帝就是在借刀殺人了,現在已經是到了箭在弦上的時候,老頭兒硬氣極了,朝着楊沂中使着眼神,把他給拉到了一邊。
“你弟弟楊存中,該出馬了!”
楊都使面無表情地回道:“那是哥哥。”
辛次膺惱怒他抓不清重點:“哥哥便哥哥,那日你殺文官們是怎麼做的,今日便把鍋給背了去,莫要讓官家難做!”
楊都使看着起居舍人:“背鍋的分明是你,爲何你卻找上了我?”
直到這個時候,辛次膺才曉得,這人並非全然就是一塊木頭。
此時換了副語氣,半威脅半討好地道:
“若是官家下不來臺階,就放了這些人的性命去……到時候到了北邊,這仗還怎麼打下去!”
“你不背,我也不背,反正我又不姓楊,沒甚麼楊家將那樣的名聲!”
楊沂中也是第一次發現,這老頭兒並不是像表面上那麼耿直。
一番思索之下,他便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了這件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