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間,我生出了一個念頭。
我認識的嘉仇,他不該是這樣的。
當初吸引我的,是那個自由自在如同飛鳥的男孩,而不是現在這個無盡寂寥、一身煙味的人。
那個自信滿滿的嘉仇哪裡去了,那個眼中有溫暖碎金的嘉仇哪裡去了?
怔忪之間,窗口的高瘦身影回過頭看來,柔聲說,“扇子,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
說完這句,他卻又閉口不言了。
他在猶豫,在猶疑着什麼。
突然說了一句等我回來,他沒有給我反應的機會,便推門跑了出去。
坐在桌前,書本里面的一個字我都看不進去,總是心緒不寧。在家裡焦急地等待了許久,終於在傍晚時候,等回來了嘉仇。
他整個人微微有點失神,我喊了他好幾聲,他纔將將反應過來。
我有點擔心,“事情沒有辦好嗎?”
額頭上還有層微微的薄汗,嘉仇也顧不得擦,從懷中掏出了一份合同,推到我面前,“來,在後面籤個字。”
我只來得及看到封面“受益書”三個字,就被他匆匆翻到了背面。上面已經簽上了嘉仇的名字,而下面受益人一欄,還是空白。
手指在那裡指了指,嘉仇說,“簽上名字。”
呆呆地握着筆,我遲遲沒有落下。
就算他不告訴我,我也能依稀猜到一點,他肯定是做了什麼危險的事情,“我不籤!”
他犟不過我,乾脆捏着我的手,在上面簽上了名字。
合上文件,他鬆了口氣,而我握着筆,悵然若失。
彼時,我還不知道自己簽下的這個名字代表了什麼,也不曾想到,它會變成一道又一道的蛛絲,捆綁住我的身和心,將我帶入進了深藏劇毒的大網中--吞得骸骨無存。
看我還愣愣地坐在那裡,嘉仇拉着我站起來,“去,收拾東西,我送你走。”
我心裡一抖,“走去哪兒?”
“有個封閉式輔導班,一直培訓到高考結束,我已經給你交了錢,你進去好好上就行。”撥了撥我額前散亂的劉海,他放柔了聲音,“你不是英語不太好嗎,那裡面的老師都是一流的,咱們臨時磨磨槍,說不定還能拔高點。”
站在門邊,看着嘉仇忙忙碌碌地爲我收拾行李,一邊絮絮叨叨地叮囑,那種心中毛毛的感覺越來越明顯,我禁不住懇求,“嘉仇,我不想去,讓我就在你身邊不行嗎……”
動作一頓,嘉仇眼中閃過了一絲莫名的情緒,嘴角慢慢抿起,“扇子,不要鬧。”
他的動作又快又大力,不容抗拒,幾乎一陣風一樣,就將我推上了出租車。
雙手被他牢牢抓住,我只能微弱地掙扎着,偏偏說不上兩句話,喉頭就已經哽咽,眼中也起了霧一樣溼潤起來。
司機透過後視鏡打量我們,顯得很懷疑,“小姑娘,你沒什麼事吧?”
他估計以爲嘉仇是要帶我做什麼壞事,遲遲沒有踩下油門,我只得搖搖頭,哽咽着說我沒事。
嘆了口氣,嘉仇一隻大手捏上了我的後頸,輕輕搔着後面一個小小凹陷下去的窩窩,然後將無聲哭起來的我攬進懷中。
靠在他的胸口,他一說話,不像
是從口中|出來,反而像是從薄薄的胸腔中發射出來:“這麼大人了,還老跟着小哭包似的,我們又不是從此再不見面了--”
委屈地抽泣了一下,我彷彿又變回了那個穿着破洞睡裙的小女孩,他的一句話就能撥得我心絃大亂,“不許說,我要見你,我巴不得每天睜開眼睛都能看到你……”
低低一笑,嘉仇清清亮亮的聲音壓得有點沙啞,像一隻小羽毛,瘙得我心口癢癢,心跳也隨着他胸膛中的節奏共振起來。
“好啊,等你長大了,我們結婚了,保證讓你看我看到生厭才行。”
也許是因爲此時的場景不同,也許是因爲說話的人是嘉仇,我不僅沒有覺得害羞,反而擡起臉,認真地同他追究,“那我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問的很坦蕩,一點也不害臊,彷彿天陰落雨、撥雲見日一樣理所當然地問他,我什麼時候能做你的新娘。
微微訝異了一下,嘉仇來眉目間暈染出了一片殷紅,尤其是兩個眼睛下面,多出了兩片紅紅的凹陷,一笑起來,整個人就像是夏日裡綻放的第一朵鳳凰花,迎風中微微含羞並且美麗着。
戳了戳我腮邊的軟肉,他好聲問我,“等你十八歲,好不好?”
我仰頭想了想,良久後想起,那也只要再等兩個月而已。
“好,我們說好了,你不許變卦。”
傾下身,他在我鬢角處落下了一吻,湊在我耳邊說,“好,不變卦。”
停在了目的地門口,我拎着大包小包,傻傻地看着嘉仇。
他擺擺手,“進去吧。”
接着,他轉身,走過了馬路,身影距離我越來越遠,讓我醞釀的不安感也急劇放大,登時就扔下行李,一邊跑一邊哭,“我不去,我要和你回家!”
那時候,我已經有種不好的預感,似乎他這一走就要從此消失一樣。我只想緊緊地黏在他身邊,時時刻刻看着他,甚至做夢時候都不放開他的手。
偏偏這時候,街口亮起了紅燈,車流開始疾馳而過,阻攔了我前進的腳步。
這時候,嘉仇終於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比了個口型,然後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他就說了兩個字,聽話。
我和他心裡都明白,他心中已經開始動搖,只要我再多求求他,他一定會心軟,答應我的要求。
渾渾噩噩地走進了輔導班,我整整一天都沒有走出寢室的門,就只是翻來覆去地想逃跑。
現在腦子冷靜下來,無數的念頭涌了進來:輔導班的錢嘉仇是從哪裡來的,如果章建鬆還去家中鬧事怎麼辦,還有那個越想越心驚肉跳的受益書--這些讓我如何不着急?
打定主意,我決心要趁夜溜出去。
拿起行李包,我摸到了裡面的小口袋,摸出了一疊零錢。準備塞到口袋裡的時候,卻從指縫裡掉出一團紙巾。
低下頭,我拾起它,白色的紙巾裡面隱隱透露出黑色字跡。
緩緩展開,嘉仇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似乎在匆忙中寫下,不少地方都歪歪扭扭。
“扇子,等你大學通知書到的那天,就是我娶你的日子。”
落款是兩個龍飛鳳舞的字--嘉仇。
看了又看,我忍不住咧嘴一笑,
百般滋味涌上心頭。
嘉仇猜準了我的心思,就拿着“婚書”來約束我,讓我老老實實地呆在這裡,將一顆心吞到肚中。
他一貫是說話算話,那麼我也不能讓他瞧不起。
坐在牀邊想了許久,我將紙巾小心地折平,夾到了筆記本的最後一頁。
每當我讀書讀得累了,我就翻開它瞧瞧,出神地用手去摸摸上面的筆痕,感受着嘉仇寫下它時的每一分力氣。
這樣一想,我便又充滿了動力,投身到書本中去重新糾纏。
高考來得很快,也走的很快,結束最後一門考試的時候,正好飄起了雨絲,遠遠天際處堆積起了厚重灰沉的烏雲,層層疊疊,將太陽遮在身後,只剩下一點模模糊糊的輪廓可見。
天地陰陰,黑雲壓城。
和其他考生一樣,我從校門出來的一瞬間,腳下就跑得飛快,心臟也像是要化成一隻麻雀飛出來一般。
按捺住心裡的迫不及待,我從輔導班裡收拾好行李,打車直奔家裡而去。
剛剛跑到樓下,撞見了一樓的老太太,她連忙衝我招手,“你可算是回來了,你們房東來催房租催了好幾次,都找到我這裡來了!”
我尚還懵懂,連忙說,“我哥工作比較忙,大概是忘記了,我待會兒就下來把錢給您。”
“你哥?你哥早就不見啦!”
一句話,好似飛來一箭,直直穿透我的心臟,登時讓我整個人僵在原地,“什麼,我哥,嘉仇他……”
老太太繼續說,“原來你不知道啊?小夥子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咯,我還以爲他爲了躲房租跑掉了嘞!還是房東好心,說你們行李還在,硬是等到你考完纔算賬……”
後面的話我已經聽不見了,扔下手裡的行李,瘋了一樣往樓上跑。
從前覺得短短几步,今天爬起來卻這麼長,怎麼都爬不盡這樓梯一樣。
氣喘吁吁地站在了門口,我屏息凝視,兩片嘴脣上血色全無,無意識地歙動着。
嘉仇,嘉仇……
猛地拉開門,一股久久沒有透氣的黴味兒衝上鼻頭,碾碎了我的最後一絲希望。
在狹小的房間裡來回翻找,不僅沒有看到期待的那個身影,甚至連他留下的隻言片語都沒有。
不死心地翻找了許久,衣櫃裡的衣服還在,廚房裡還有乾癟掉的青菜,一切都好像定格在我走的那一天。
可是,這個家裡最重要的那個人--他就這樣從我眼前,消失了。
天幕越來越陰沉,夏雷轟隆隆地悶悶打響,彷彿天那邊正在諸神交戰,轟塌聲不絕於耳。時不時閃起的紫色雷電將整個空蕩的客廳照亮,包括我形單影隻的落寞身形。
坐在地板上,我兩隻眼睛中的眼淚已經流乾,只剩下乾澀的疼痛,眼皮時不時抽搐兩下,證明着不久前那場嚎哭的存在。
我的頭很疼,耗盡了一天的心神去考試,又承受了這樣的重擊,它已經不滿地發出抗議。
可是我卻不肯休息,反覆地回想着那些蛛絲馬跡。
“開始幾天,小夥子還常常出來,倒是你那個親戚,有天來大鬧了一場,鬧得可兇嘞,整棟樓都是空空匡匡的……”
“親戚,哪個親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