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家回彭陽縣城之前, 我還做了一件事,就是叫銘琴前往花牧野的家鄉花家村一探究竟。他不能跟隨我前去軍營,這些年一直在家中幫忙處理家中的事務, 爲父親分憂不少。而我總覺得花牧野有些古怪, 且看看她的來歷如何, 身份是否如她所說。
在回到彭陽縣城後不久, 我收到了銘琴的回覆。他在書信裡說, 潁州譙郡城的確有個花家村,花家村裡也的確有一戶叫花守業的,有一個兒子叫花牧野, 花牧野的確在五年前大徵兵時被徵,花牧野當時年方十三, 這戶人家還有兩個女兒, 分別叫花牧雲、花牧琴, 都比花牧野大,二姐花牧琴三年前都已出嫁了。
從年齡上來判斷, 她絕不會是花牧野本人,但她究竟是誰呢?難道是他其中的一個姐姐?但她們都已出嫁,代弟從軍的機率甚微。如果她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那是什麼力量促使她堅持在軍中這麼多年,過着如此艱苦的生活?
但無論如何, 她都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 她的勇氣和毅力可以使許多威武男兒爲之汗顏。第一次, 我對一個女子產生深深的敬意。很快, 她向我證明, 她讓我刮目相看的地方並不僅僅是這些。
我計劃在上巳節前後攻打雲城,先要親自去查探一下實情。而她不知爲什麼居然自告奮勇要跟同前往, 平時她行事都極爲低調,所以在軍中這麼久身份也沒有曝露,但現在是爲了什麼?
但無論是因爲什麼,我都堅決不肯應允,決不能讓她輕易涉險。而一向和她不投緣的書君竟然也支持她前往,再加上她極爲堅決的態度,我也不便再堅持下去,只有讓她前往。
但還沒有出彭陽縣城,她就出狀況了,她居然把她的小跟屁蟲石磊也招了來,被書君狠狠地奚落了一番。
在到達雲城前,我們都進行了變裝。在我知道她是女兒身後,我也曾設想過她身穿女裝是何等模樣。但當她從樹林深處走出來時,我還是愣在了當地,久久移不開目光,平心而論,她並不算很美麗,但她自有一種獨特的風韻。
纖細修長的身影似五月春風裡挺拔向上的白楊,亭亭玉立;總是含笑的面龐,如今因爲女裝在身,顯得多了幾分羞澀嬌美;水藍色的衣裙極爲合身,她看來像是雪山之頂春雪融化後的淺池,映着藍天,清澈剔透,讓人心生親近,而實際不可捉摸。
我們決定在雲城外的小村莊投宿,爲了分散目標,我提議五人分成兩隊。不知爲什麼,我脫口而出,叫她和我扮成夫妻。結果引起了她強烈的質疑,這讓我很不快,所以更加堅持。她雖然想申辯,但看我的臉色不對也就默許了。
但她沒有那麼容易屈服,還是想到主意來回敬我。在她說她有辦法使我的僞裝更徹底時,我明明看見她眼底那抹異樣的期待。但我還是應允了,想看看她會玩什麼花樣。結果,她就將我塗成了大花臉,還振振有詞地說那是叫百草霜的好東西。看她玩得不亦樂乎,我到不介意由她胡作非爲糟蹋我的臉。
我也取下母親遺留給我的玉佩給她繫上,但她似乎並不樂意,嫌它太貴重,真弄不懂她的小腦袋是怎麼轉的,哪有人嫌給的東西太好的?
當她不情不願地接過玉佩說:“謝謝將軍”時,我忍不住作弄她,說她不能這麼叫我。
她便極爲彆扭地稱呼我爲“相公”,聽聞那聲“相公”,我心裡有一種奇異的情愫,便也稱呼她爲“娘子”。
初時,我們的聲音一樣地彆扭。這一稱呼我已多年未叫,但對着她叫多幾次後,居然越來越自然,本以爲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對着某個女子吐出這兩個字。
而聽着她一聲又一聲地叫着自己“相公”,我心裡竟然滲出絲絲甜蜜。
可能是依然氣憤我的安排,在我們進入房間後,她竟然當着那對老夫婦的面問:“你爲什麼整晚都沒有笑過?”
在軍中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問我,我不知道是該讚歎她的勇氣好,還是感嘆她的天真好。以爲這樣就能爲難我了嗎?
於是,我故意笑得特別地甜蜜,叫着她“娘子”,將她摟在了懷裡。她被我嚇着了,連我緊緊地抱着她也不知道躲開,只是渾身僵硬地立在那裡任我輕薄。
我一手按着她的小腦袋,一手撫着她的背,又聞到了她身上隱約散發着一股木蘭花的香味,這是一種我一直所鍾愛的味道。我低頭在她柔軟的髮絲上深深地嗅着,覺得身心都迷醉在這宜人的芬芳裡。
我艱難地將她推開,對她冷言諷刺,以掩蓋心中的異動。
現在只是抱抱她,就已經不能自拔。那晚上的同牀共枕不是更大的考驗?我開始懷疑叫她和我扮夫妻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果然,當我們都躺在牀上時,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她也是很緊張,背對着我,身子離我遠遠地,幾乎要貼到牆壁上去了。
我不由得喝斥她,她纔不情不願地轉過身來,像我一樣平躺着。一天的奔馳可能將她累壞了,不久她就睡着了,呼吸平穩而悠長。
月光下,她的睡姿很怪異。她又背對着我,身子半趴臥,雙臂交叉,兩手反抱住自己的身體,像只受驚的小動物蜷縮着,躲在角落裡。我將她的身子搬正,不一會兒,她又恢復原狀。這應該是她平時睡覺最常用的姿勢。愛這樣睡的人,應該是極度缺乏安全感、很孤單寂寞的人吧?
我的心有些酸澀,滿懷憐惜摟過她,讓她頭枕在我的手臂上,身子躺在我的懷裡。她似乎也很滿意這個姿勢,將手伸過來攬住了我的身體,頭還在我的肩窩邊蹭來蹭去,彷彿在尋找一個最舒服的地方。
我低頭看着她因爲熟睡而變得有些粉紅的臉,心裡涌出一股溫柔。她昂了昂頭,嘴脣在我的頸側碰了碰,剎時,我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倒流了。我忍不住低頭吻住了她嫣紅的脣,探取那誘人的芬芳。
睡夢中的她竟然也回吻我,
但我終究知道這裡不是擁有她的最好時機,只有生生地按捺住自己的渴望,任由慾望將自己折磨得幾乎徹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我們就兵分幾路前去雲城探望消息。當她和石磊揚鞭駕馬轉身而去時,我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擔憂,脫口而出一聲叮囑:“小心啊!”聲音被風吹散了。
我和書君沿着雲城外圍視察了一圈,牢牢記住了地形方位,書君還不時偷偷拿出一張紙來描畫。
我們約定的時間是申時。我和書君早早就到了。坐在長亭裡,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我的心突然被一陣恐懼擭住:如果她一去不復返,我該怎麼辦?
太陽漸漸地落到了山頭,似乎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擭住了我,心裡有一種空蕩蕩但又沉甸甸的痛。我在長亭裡來回地踱步,書君也感覺到我的異常,他奇怪地看着我,可能是極少看見我如此緊張,他還輕聲說了一句:“公子,約定的時間還沒到啊。”
我知道時間還沒有到,但這能意味什麼呢?她現在入了城,只要她願意,她可以不再出來,或者等我們離開之後纔出來。如果她有心逃離,她現在就已經離開了……
我心裡滿是懊悔,爲什麼我之前沒有想到這種可能性,是因爲我覺得她會一直在自己身邊?爲什麼我沒有好好地跟她談?哪怕是威脅過她兩句也行啊……我似乎有一些應該和她說的話還沒有說……
如果今天她選擇逃離,那麼以後她是不是就此會在我生命中消失,就像一個路上碰見的陌生人,見了面,對望一眼,來不及說些什麼,就匆匆別離,以後永世不見?
不安,懊悔,心痛……
但也許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選擇,她從此可以自由翱翔,行走在天地之間,而不必害怕身份暴露,她還可以打扮得比今日更美麗嬌俏,可以成親生子,有自己自由幸福的生活……
各種想法在我腦海裡翻滾,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麼,除了等待。從沒有試過如此地感覺,從沒有試過如此地無措。
望着雲城方向的道路,我的心漸漸緊縮成了一團,很痛,很痛……
當那張我以爲再也不會出現的面孔映入眼簾時,我心中狂喜,幾乎要奔過去,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但我終究剋制住自己的步伐,耐心地等待着她緩緩騎馬過來。
她爲什麼換了一套衣裙?如果以她現在的裝束逃跑,我們更加發現不了。——我似乎擔心得太多,她不是回來了嗎?
終於,她跳下了馬。我竭力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歡喜雀躍,從容地走過去,拉住了她的手,生怕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
我讓她和我一起坐在長亭裡,像一般的夫妻一樣話起了家常。她似乎很不適應這樣的我,也很不願意和我討論這些話題,看着她內心想發狂而表面上努力剋制的樣子,我心裡之前的鬱悶一掃而空。
她這樣子真是有趣,我忍不住想逗弄她。她也趁機向我哭窮,看不出她還是一個小財迷。但她不經常有出人意表之舉?我想徹底地瞭解她,恐怕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傍晚,我們在伍鎮投宿,在途中討論軍情時,她就給我帶來了無數驚喜,每每讓我慨嘆:她那小腦袋瓜裡究竟裝了多少令人驚奇的事情?
首先,她居然能立刻反應過來子母城的妙用。然後,還能順藤摸瓜地推理出信鴿的奧秘,還躲過了書君刻意的誤導。
晚上在客棧時,她能從我軍行軍的情況馬上推測出我之前的軍隊安排部署,又提供了一個乍聽匪夷所思的策略——攻西門突破!
但我相信她,相信她的奇思妙想。魚油彈的製作讓我知道她並非是空口說辭。她也的確沒有令我失望,西門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被迅速攻破了,攻打西門的士兵的損傷極少。
但當我率領大軍從南門攻進雲城,再次看見她時,我的呼吸卻幾乎在瞬間停止了。
“鏘——”地一聲,我一招海底撈月挑起了即將抹過她頸脖的□□。塔吾爾不愧是柔然名將,臂力驚人,槍法精湛,極爲難纏。一時之間,我居然只能和他戰成平手。
透過眼睛的餘光,我看見她已經退到了戰場邊緣,周圍都是魏國士兵。柔然士兵也都已停手,不敢再輕舉妄動。她衣裳上滿是鮮血,連臉上都濺上了點點猩紅。但此刻她是安全的。
我深吸一口氣,定神細視,瞅準塔吾爾的一個破綻,一擊即中,將他□□擊落在地,再回手一槍了結了他。在戰場上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收起□□,看見呆立在一旁的她,想起剛纔的驚險,心中的怒氣又熊熊地燃燒起來:該死的,她是怎麼照顧自己的?居然不懂得閃避?
我氣得頭腦發暈,只向周圍的將領交代了一聲“看好俘虜,各就各位”,便飛馬過去,將她擄上了馬背。這一次,我不好好懲治你,我就不是馮非寒!
但回到營帳我還沒有發威,她就先給了我一個下馬威,吐得我一身的穢物!我氣得幾欲捏斷她纖細的脖子,但看她蒼白的臉色,失去血色的嘴脣,心又馬上軟了下來。
我剛打發她出去,書君就趕來了。看見我骯髒的戰袍,他變了面色:“這是花牧野的傑作?我就知道他沒有省心的時候!”
不知道爲什麼,他對她偏見極大,經常針對她,這和他平時的爲人很不一致。
“嗯,一天了,反正都是要換洗的。”我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柔然軍的死傷如何?有多少俘虜?”
“我軍殲敵約一千二百人,俘虜六百人。”書君的臉色仍是很難看。
“好,我軍留八百士兵在城內,其餘仍舊回到大營。城內的士兵有三百要是□□手。守城士兵一律換上柔然士兵的衣裳,但脖子上都要繫上汗巾,以示區別。”
“好,我這就去安排。”書君一副瞭然於胸的樣子高興地正準備離開,花牧野就提着水回來了。
書君離開前還忘不了狠狠地瞪上她一眼,她也毫不示弱地回瞪過去。看他們像兩個鬥氣的小孩,我心裡不由得暗笑。
我叫她爲我更衣,她柔順地過來爲我寬衣解帶,腦袋輕輕地靠在我胸前,雙手環繞着我的腰,我低頭看見她漆黑光亮的秀髮,形狀完美的潔白的耳廓,以及耳邊零散的幾縷幼發,心裡有說不出的溫暖。
這似曾相識的畫面,讓我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渴望着這樣溫暖的幸福,雖然我依然很懷疑這世間還有哪個女子能給予我這樣的幸福。但這是花牧野,她不像這世間任何一個女子,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