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中共有三個孩子,其中有兩個男孩已經趴在大人身上睡着了,有一個小女孩卻是孤零零的坐在火堆旁不斷輕聲抽泣,在她身邊並無大人陪伴。
小女孩頭上扎着的羊角小辮,一個已經散開,另一個卻還是孤零零的斜斜矗着,她的髮絲上有着暗紅色的血跡,此時雙手抱膝坐在火堆旁,呆呆的哭泣,身子不住抽動。
她的鞋子掉了一隻,此時一隻腳穿着長長的毛靴,另一隻腳卻只穿着一隻棉襪子。
關曉軍在看到這個小女孩衣服上殘留的斑斑血跡時,不由得憐憫心大起,這個孩子的親人,應該是已經在車上遇難了,不然現場不會只有她一個人烤火。
他將自己身邊的房門開到最大,低聲道:“快進來吧!”
兩個孩子的家長都站起身來,將孩子抱進了屋裡,只有小女孩還呆呆的坐在火堆旁。
關宏達看了一眼小女孩,嘆了口氣,“這孩子的娘是個好女人啊,臨死的時候,身子弓成了個圈子,把這娃娃圈了起來,我們趕到的時候,娃娃的娘已經死了,可是還死死地摟着娃娃,掰了好半天,把手指都掰斷了,才把這娃娃抱了出來!”
小女孩身子蜷縮的更緊了,眼淚流個不停。
關曉軍身子頓了頓,邁步走到小女孩身前,向她伸出手掌,“來,去屋裡睡會兒吧!”
小女孩擡眼看了關曉軍一眼,很是畏怯的將右手緩緩伸出,她的手掌擡起來的時候,可以看到胳膊處也有這大片的血跡。
關曉軍將她的小手抓住,微微用力,便把小女孩拉的站起身來,輕聲道:“先進屋睡一會兒吧!”
這小女孩看年齡也就是五六歲,跟關曉軍的年齡差不多,身上的衣服如果忽視掉上面的血跡的話,其實是一件很時髦的小棉襖,非是人工縫製,而是出場的成品衣服。
在這個普遍還是手工縫製衣服的年代,能穿的起這種衣服的孩子,農村裡基本上是沒有的,就是城裡的孩子也爲數不多。看來這個小女孩家裡應該是有點背景的人。
他將小女孩拉起來之後,伸手把她的眼淚抹去,領着她進入自己剛纔睡的牀邊,“快點上牀睡吧!”
此時牀上已經躺了兩個小男孩,小女孩看了看牀上的兩個髒兮兮的泥孩子,對着關曉軍搖了搖頭,看樣子是不想跟這兩個男孩在一起睡。
關曉軍撓了撓頭,“那咱去另一個屋?”
他領着小女孩走到關宏達之前睡覺的屋子裡,對小女孩道:“吶,你就在這個牀行不行?”
小女孩點了點頭,在關曉軍掀開被窩之後,她便爬上了牀,在關曉軍的幫助下脫掉了衣服,露出嶄新的秋衣秋褲,隨後扎進了被窩裡,只露出兩隻烏溜溜淚痕未乾的眼睛呆呆的看着關曉軍,小手從被子下面悄悄伸出,握住了關曉軍的手。
關曉軍此時已經忘了自己還是一個小孩子的身份,面前這個小女孩喚起了他的同情與憐憫之心,或許眼前這個小女孩此時還不能理解失去一個親人的痛苦,但等到她長大後,她就會明白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今天這場車禍,肯定會在給她打上一生的烙印,永遠無法抹除!
“乖啊,快點睡吧!”
關曉軍伸手將小女孩頭上剩下一根小辮子上的皮筋摘下,幫小女孩掖了掖被角,“等你睡醒了,咱們再重新紮辮子好不好?”
小女孩在牀上使勁點了點頭,但卻一直不說話,在關曉軍的注視下緩緩閉上了眼睛,但是小手一直抓着關曉軍的手不放,似乎是溺水之人在抓着一根救命繩索一般。
關曉軍在牀前靜靜的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小女孩睡熟之後,他才輕輕掙脫小女孩的手掌,輕手輕腳的走出了屋子,緩緩的掩上了房門。
院子裡,一名披頭散髮的中年婦女邊喝薑湯邊罵人,“我日尼瑪,開車的人瞎搞!駭死人!”
關宏達皺了皺眉,“大妹子,先別抱怨了,能在這場大禍中活下一條命,你的運氣都已經不錯啦!那些死的人,連抱怨都沒法抱怨!”
中年婦女點了點頭不再罵人,但是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我家老頭腦袋都裂了!嗚嗚嗚,駭死人!”
關宏達嘆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現在用言語安慰,無論怎麼勸說,那都是蒼白無力的,只有時間才能將悲傷與憤怒消磨,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關曉軍走到關宏達身邊,“爺爺,給這些小孩換身衣服吧,他們身上的衣服都有血,怪嚇人的!”
關宏達道:“現在怎麼換啊,一會兒從村裡人家裡借幾件衣裳吧,先湊合着穿,到時候國家來人,讓國家來管!”
他摸了摸關曉軍的腦袋,笑眯眯道:“小軍啊,附近出現車禍了,很多人都受傷了,因爲要救人,咱們今天可能回不了家了,先在這裡住幾天好不好?”
關曉軍道:“嗯,好!”
光宏達大笑,覺得自己這個孫子真給自己裝面子,對火堆旁的一羣人笑道:“這是我孫子,剛上一年級!”
之前穿軍裝的老人道:“真是個好娃娃,來,爺這裡有支鋼筆,送你當禮物吧。你一定要好好學習,當對國家有用滴人!”
他從自己上衣兜裡抽出來一支鋼筆遞給關曉軍,“這是額的戰友送給額滴,今天額送給你!”
關曉軍微微愣住,轉身看向關宏達。
關宏達笑道:“收下吧!”
旁邊的人見軍裝老人送禮物給關曉軍,也都紛紛從身上尋摸東西,看看有沒有可以當禮物送人的,只是從車禍現場來的是如此匆忙,帶出來的東西並沒有多少,除了老軍人送給關曉軍一支筆外,也就只有一名中年人送給了關曉軍一枚銀質像章。
其餘的人感覺很不好意思,紛紛道:“禮物先欠着,等回到家,我們再給孩子郵寄點禮物來!”
關宏達笑道:“意思意思就行了,不是俺家貪財,只是俺們老關家的規矩,幫人忙,必須得有謝禮。老祖宗說了,有一個故事,叫支路瘦牛,這個牛必須得瘦!”
他說到這裡,摸着腦袋一臉納悶,“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爲啥牛還必須得瘦才行?”
旁邊一名面色蒼白,很是瘦弱的男子忽然笑道:“支路瘦牛?哦,是不是子路受牛啊?”
關宏達拍腿道:“對,就是支路瘦牛啊!這個牛爲啥瘦,我就不明白了!”
子貢贖人,子路受牛,這兩個典故是《論語》裡面的兩件事,說的是孔子的弟子子貢與子路對待事物的不同做法。
子貢的做法有點像雷峰,做好事不留名,而子路卻像是生意人,我出力幫你,你就得給我報酬。
對於這兩種做法,孔子是極爲贊成子路的行爲的,而對雷峰精神進行了批判,認爲做好事不留名,不要報酬,完全違背了人的天性與趨利性,反而會形成很大的危害。
關家老祖好像也是孔子的堅定支持者,因此在立下家規的時候,就特意把子貢受牛的事情傳了下來,讓自己的後代牢記“等價交換”原則,“不做濫好人”。
不過這《論語》裡面的東西,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回事,就連關雲山都不懂這個典故,而關宏達目不識丁,就更不懂啥意思了,他就光記着這個詞了。
關曉軍也是到了大學的時候,才知道自家的祖訓原來是“子路受牛”,而不是“支路瘦牛”。
其實這個典故,關自在肯定是知道的,但是沒人問他,他也就懶得給人解釋,因爲對於目不識丁的莊稼漢來說,解釋也是白解釋,他們根本就聽不懂,讓他們知道不能給人白出力就行了。
所以關宏達今天就鬧了這麼一個笑話。
但也就這名瘦弱的年輕人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眼前這些人也都不知道是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