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曉軍對於自己的這個三老爺爺三老奶奶的印象極爲深刻,三老爺爺的心腸其實還行,主要是還是三老奶奶的爲人太過惡毒。
關曉軍一直活到後世四十多歲了,都不明白自家這個三老奶奶這麼惡毒的性子,到底對她有什麼好處。
她餓死了自己的二爺爺,那是因爲孩子不是她的,她自然不心疼,可是她因爲自己絕戶的原因,特意領養的一個女兒,竟然也不給吃飽飯。
到最後把這個要來的女兒也給餓跑了。
這種行爲就讓人難以理解了,只能解釋成爲天生惡毒。
多年以後,她的養女來關宏達家裡做客,說起小時候的事情,還是忍不住掉淚,可見這三奶奶到底有多可惡。
相比三奶奶,三爺其實爲人還不錯,只不過膽子小,在家裡做不了主,對於三奶奶做的事情,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假裝看不見。
這個三老爺爺名叫關福亮,肯吃苦,肯出力,肯幹活,雖然他是一個小地主,但卻從小到大都沒有吃過好東西,一顆麥子,一粒米都捨不得丟。
拉屎拉出個豆,他都要洗洗再吃一次。
他一輩子省吃儉用,最大的願望就是用糧食多換幾畝地。
他一開始家裡也不富裕,後來的田地,無論是宅基地還是莊稼地,都是他用半袋子小米或者幾升綠豆從揭不開鍋的貧困戶家裡換來的。
關曉軍曾見過他家裡的一盒子文書,一沓的綿紙上寫的都是當初以糧食換地的契約,比如三十斤小麥,換了六分宅基地,比如三升小米,換了一畝莊稼地,文書上基本上沒有簽字,都是摁的手印,血一般紅。
這些文書契約裝滿了一個長長的灰黃色的小盒子,見證了當初的一段殘酷艱辛的歷史。
這些文書都被藥水泡過,老鼠蛇蟲不會毀壞,一直到了幾十年後,還保存在關曉軍家裡。
這位三爺,辛苦了一輩子,到最後卻落得個無兒無女,好不容易節省出來的一百多畝田地,解放後卻又成了別人的了,人財兩空,死的時候雙手攥空拳。
但他活着的時候,一村人都說他精明。
解放前,他在家裡特意闢出兩畝地種大煙,刮出煙膏後,扛着去縣城裡賣,賺了不少錢,但他自己是堅決不碰這東西的。
按說到了他這一步,吃點好的喝點好的,是理所應當的一件事,但他幾乎從未在縣城裡吃過東西,每次去縣城賣大煙,都是自己拿着窩窩頭,路上啃幹餅子,喝涼水。
後來有一次突然敗家了一次,在城裡喝了一碗雞湯餛飩,這成了他一生吹噓的資本,跟人聊天的時候,經常說一句話,“你知道不?那縣城的餛飩,吃着真香啊,旁邊鍋裡還燉着一隻老母雞呢!”
對他來說,吃餛飩已經是最爲值得回味的一件事了。
按說就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舊時代的老農民,不應該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可就是他,非但餓死了光宏達的二弟,而且在災荒年以糧食換回了很多人家的田地與宅基地。
這裡面固然有他老婆的原因,但他畢竟也脫不了干係。
如果關曉軍處在關雲山如今的這個年齡,肯定也不樂意踩老老爺爺家裡的門,兩家這麼大的仇恨,別說踩門了,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
但人生中有些事情並不是靠衝動義憤就能處理好的,其中必然會夾雜着妥協與無奈。
就像如今自己這三老爺爺夫妻兩個老絕戶,無兒無女,一旦有病有災的,村裡肯定有人要管,而關宏達是村支書,又是他們夫妻倆的親侄子,這件事最後還得落到關宏達身上。
無論是出於道義還是村規民俗,或者是礙於閒言碎語,只要這夫妻倆不是橫死屋內,照顧他們兩個的擔子只能關宏達來抗。
除非關宏達把他們倆弄死,否則他就得管他們!
況且這件事如果不管的話,這也是關宏達人生中的污點,若是眼睜睜看着兩人病餓而死,他關宏達與當初狠心的三嬸子有什麼區別?
這要是傳出去,光宏達連自己的三叔三嬸子餓死都不管,鄉民會怎麼說?多年的名聲將會毀於一旦。
至於說三爺以前對他多麼不好,餓死了他的二弟等等事情,但人性本惡,誰管你以前的事情?
人家就只會拿你現在的舉動說事。
有時候道德大棒與血緣親情,非但不是維持人際關係的紐帶,反倒成了束縛。
再說如今關家日子這麼紅火,暗地裡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呢,關宏達稍微犯點道德上的小瑕疵,在外界就會被添油加醋,被說成了大問題。
關曉軍小時候還覺得自家爺爺迂腐,在處理這件事上成了一個爛好人,與他往日的行事方式不符。
直到後來長大之後,他才知道了關宏達的難處。
無論是從人情道義還是血緣親情,此時的關宏達還真得非管不可。
真要是讓他們臭在家裡了,丟人的還是他這個侄子。
關宏達再噁心,再不情願,這副擔子也必須要挑起來!
所以與其這樣,倒不如放開胸懷,把往日恩仇一筆勾銷,幫他們養老送終就是,反正他老關家也不缺這幾口飯。
但此時的關雲山卻不理解光宏達,見關宏達要自己給三爺拜年,當下梗着脖子道:“我不去!去他家幹什麼?憑啥給他們磕頭?咱給他是一家人,人家跟咱們是一家人嗎?”
無論關宏達再怎麼勸,關雲山只是不聽,後來乾脆走出家門,去給村裡別的長輩拜年去了。
關宏達呆呆站在院子裡,心潮起伏,往日受苦的情形在腦海中電影般迅速浮現,酸甜苦辣鹹,百般滋味,萬般苦楚,盡數涌上心頭。
這三叔家的門,他是絕不會主動踏進一步的,可又不能不管他們,但關雲山不去,這個態度就無法傳遞過去,兩家這個結就無法打開。
盧新娥與王欣鳳見他臉色陰沉,都嚇了一跳,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起來。
“爺爺,我跟姐姐去吧!”
關曉軍拉着關陽的手,對院子裡沉思的關宏達道:“上次,三老爺爺還給過我兩毛錢呢!”
關宏達從回憶中驚醒,低頭道:“好孩子,磕頭後,就對他們說,爺爺請他們上午來吃一頓團圓飯!”
關曉軍點頭道:“我知道了!”
關宏達道:“快去快回!”
關福亮家就在關宏達院子後面,是非常大的一處宅院,佔地足有兩畝多,僅次於關自在的大院子。
但如今這個大院子裡卻是冷冷清清,大過年的,卻沒有人去上門磕頭。
雖然大門口也點燃了兩根紅燭,但燭光在風中搖晃的有氣無力,透着那麼一股子日薄西山的味道。
關陽與關曉軍走過大門,來到院子裡,踩在芝麻桿上的沙沙聲驚動了院子裡的大黃狗,狗叫聲又驚動了屋裡的人。
“誰呀?”
蒼老的聲音響起,一位老人拄着柺棍,從堂屋裡緩緩走出,眼睛茫然四顧,“是誰啊?”
這個老人正是關福亮。
關曉軍脆生生道:“老爺爺,我是小軍。”
關陽道:“我是陽陽!”
姐弟兩人一起道:“我們給您拜年來啦!”
兩人小跑着到了關福亮身前,跪在地上一連磕了仨頭,“祝老爺爺長命百歲,多福多壽!”
關福亮身子一震,“陽陽,小軍?”
他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倒,急忙將兩人扶起來,“快,快進屋!屋裡有糖,有瓜子,有山藥豆,有……”
他說着說着,聲音忽然就哽咽起來,拉着兩人的手顫顫巍巍的向堂屋走去,他渾身都在輕微顫抖,顯然激動之極,邊走邊喊,“老婆子,你看誰來啦?你看誰來啦?陽陽和小軍給咱們拜年來啦!”
在堂屋的燈光照耀下,關曉軍看到自己這位三老爺爺老淚縱橫,邊走邊掉淚,眼淚在他臉上深深的溝壑裡彙集而下,流到山羊鬍上,隨後又滴在了地上。
屋裡傳來一聲響,似乎是什麼東西倒地的聲音,隨後一名頭戴老式黑帽,身子瘦小的小腳老太婆從門口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因爲跑的太急,腳下一滑,坐在了地上。
她慌忙掙扎站起,待看清楚走來的關陽姐弟倆時,呆了片刻之後,忽然嚎啕大哭。
ps:大家寫別急着罵,可能這件事有點聖母,但這是真事兒。
有時候有些家族的事情真的很難處理,嘴裡說,誰都會,真要到你自己身上,那就可能是另一個做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