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的清晨,我被秦納蘭蒙着頭送回市區,扔在明珠城最繁華的的一條街道上。七點鐘的陽光帶着薄薄的涼意,滲透進每一個毛孔,曬得整個人鬆鬆軟軟。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腳尖很痛,就在便利店裡買了一雙八塊錢的塑料拖鞋,將高跟鞋提在手裡。不知道兜了多少個圈子,驀一擡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沈細眉的畫室門口。
原來在我走投無路之時,內心深處竟是想來投靠她的。
……難道這就是血緣嗎?
可是我們的母女關係如此奇怪,多少年來夾雜了那麼多的空白和遺憾……面對她我一句心裡話也說不出來,她又能幫得了我什麼?
我怔怔地望着她畫室的窗戶,陽光打在玻璃上,反射出明亮細膩的光,金燦燦的,彷彿沾染了這個清晨的朝氣。
不知是不是因爲昨晚喝了酒,我覺得日光晃眼,有些痛疼,把高跟鞋扔在地上,扶住額角,轉身想走。
“那墨。”
……忽然有人叫住我,聲音清脆,溫柔而熟悉。
我回過頭去,只見沈細眉的身影沉浸在霧氣般的陽光裡……窈窕,纖細,讓人覺得脆弱易碎……可是她的目光沉穩,看起來卻又堅不可摧。
二十年後,等我老了……應該就是她現在這個樣子吧?清晨輕薄的陽光裡,我跟她面對面站着,像是隔着一面時光的鏡子。
“發生什麼事了?”她走過來握住我的手,一股溫柔的熱力傳了過來,她端詳着我,皺了皺眉,“你的臉白得像一張紙……是因爲他嗎?”
我怔怔地看着沈細眉,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迴應這突如其來的溫暖。
“白寂雲的事我都知道了……聽說他被白萬秋關起來了。”她牽着我往畫室的院子裡走,沁透了清涼日光的風陣陣吹來,沈細眉輕撫着我小臂的傷痕,說,“我還聽說趙茜動手打了你……因爲你說我比她高貴。”
我沒說什麼,只是怔怔地跟着她的步伐往前走……被人牽引着的感覺真好,茫茫塵世,不再需要自己費盡心機地去辨別方向。
隨着沈細眉走進畫室,近三百平的寬敞房間裡空無一人,一絲淡淡的油彩香味撲面而來,她扶我坐到田園風格的白沙發上,見我一直沉默,便指着不遠處的畫架說,“我剛剛完成了一幅畫,你想不想看看?”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沈細眉走過去揭開畫布,衣袖上揚,露出白皙纖細的手腕,上頭戴着一隻碧綠剔透的翡翠鐲子,整幅剪影宛如舊時女子,婉約秀美,靈氣逼人……難怪有這麼多男人爲她心折。
畫面上有三隻梅花鹿……長着鹿角的雄鹿遠遠站在森林深處,母鹿和小鹿面對面站着,一起回頭望着樹影深處的雄鹿。
“我想把這幅畫送給杜衡。”沈細眉走回到我身邊坐下,“……他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若能記住這幅畫,也算是個慰藉。”
……想起杜衡,我心頭更添愁緒,望着畫面上那三隻無憂無慮的梅花鹿,兩行溫熱的淚水不知不覺就涌了出來。
沈細眉抽出一張紙巾,輕輕爲我拭去臉上的淚水,柔聲說道,“你我雖然母女緣薄,不過終
究血脈相連,有什麼事你可以跟我說……起碼我不會害你。”
我心裡委屈,同時也覺得無助迷茫……窗外陽光越發明亮,我流着淚,把秦納蘭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沈細眉聽。
“其實我早就派人查過秦納蘭,不過線索跟到國外就斷了,而且我發現她不止一次在暗中幫過白萬騏。”沈細眉凝神思忖片刻,又說,“我曾經以爲秦納蘭是白萬騏的人,可是後來發覺他們兩個好像真的不熟,而且她跟白寂雲之間的關係又千絲萬縷……不過你說她得過情緒病,並且跟白寂雲一起在英國療養過,這是條新線索,我馬上派人去查。”說罷她拿起手機,不知給誰發了幾個字過去。
“……我現在該怎麼辦?”
一直以來我從不是個沒主見的人,可是現在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額角隱隱作痛,不能思考。
“首先你要穩住秦納蘭,先按照她的意思去做。”沈細眉幫我倒了一杯熱茶,淺綠色的液體,好像是苦蕎,喝下去十分舒服,“一會兒我帶你回白家,杜衡正好要過去作畫,我讓他認你做乾女兒,再借他之口宣佈你跟白萬騏的婚事。”
我怔了怔,心頭飄過一縷淡淡的陰霾,擡頭去看她的眼睛,“你這麼做……是爲了我,還是爲了你自己?”
她早就想讓我嫁給白萬騏,因爲這樣他們才能夠完全相信對方,齊心協力對抗白萬秋。
聽了我的話,沈細眉眼中閃過一絲黯淡的光,只是轉瞬即逝,復又明亮起來,“你這樣想也沒錯……我確實是這種人。不過,自從我與杜衡重逢,他又得了那個病……我很多想法都跟以前不一樣了。”她微垂下頭,露出兩串雨滴形狀的翡翠耳環,“以前每當我聽人說‘平凡就是幸福’,我總覺得那是失敗者們安慰自己的話,可是現在……真的,金山銀山,也比不上跟家人一起過平凡的日子。”
我望着沈細眉的側臉,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到了這個年紀,即使再年輕,皮膚上也還是留下了歲月風霜的痕跡。
“還有,我再勸你一句--還是放棄白寂雲吧。”
驀然聽到這個名字,我只覺心頭一痛。
“你們兩個走到今天這一步,中間隔着喬昱非,白萬秋,秦納蘭……還有那麼多不堪回首的過去……我要是你,我早不會自己找罪受。”
沈細眉一直不喜歡白寂雲。……我是她女兒,但我們終究是不一樣的人。她愛的男人要麼有錢,要麼有才,風光霽月繁花似錦,而我……卻獨愛那一株遺世毒花,憐他疼他,永不言棄,即使被他傷過也在所不惜。
可是面對眼前的困局,我亦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按照沈細眉的主意去做,在畫室簡單地梳洗打扮後,隨她接了杜衡,一起前往白家大宅。
在加長房車裡,她跟杜衡說了想讓他認我做乾女兒的意思,我坐在杜衡對面,可能永遠都不能忘記他當時的眼神……
錯愕,驚喜,恐懼……似乎還夾雜着一絲不捨和尷尬。
我轉頭望着窗外,若無其事地,強忍着淚水。
……後來他們又說了什麼我就沒有聽了,所有的聲音離我遠去,我想起最後分別時白寂雲心碎的臉,還有喬昱
非玻璃珠子似的一雙空洞的眼眸……也許我真是孤星入命,本不該妄想得到幸福。
車子駛進巨大的宅院,這裡我曾來過的,只是那時的心境怎如今天般複雜。雖是穿過同一道門,然而每次都是不同的光景,就像人生是條單行道,永無回頭路可走。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面地見到白皙準。
我原以爲,他對沈細眉不會太好,多半是個脾氣暴躁的老人……可是一切都與想象中的不同,白皙準坐在輪椅上,眉目慈祥,沈細眉一進門他就拉着她的手,還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你就是那墨吧?哈哈,你在我們家很有名啊。”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否話裡有話,臉上卻本能地堆起笑容,說,“您更有名,您是我們明珠城的李嘉誠。”
白皙準被我逗得哈哈大笑,跟沈細眉說,“你幫我招呼一下杜畫家,再打電話叫萬秋,萬騏和寂雲一起過來,你告訴他們,無論手上有什麼事,都必須放下,馬上到我跟前來!咱們全家一起畫一幅全家福。”
沈細眉點了點頭,將白皙準的手交到我手裡,“你陪他老人家到花園坐坐,一會兒我讓傭人送些點心過去。……他是我們家的活祖宗,走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你有機會跟他聊天,是你的福氣。”
我忙應了,推着白皙準的輪椅往後花園走去,心卻有些慌了,因爲我聽說白寂雲馬上要來。
一路沉默,唯有車輪碾壓樹葉的聲音,嘶嘶作響,他忽然拍了拍我的手,“小姑娘,你在想我孫子吧?哈哈,你別以爲我病怏怏地呆在家裡,外面的事就什麼也不知道。”
輕風穿過花園,捲起一陣花香,與尋常人家的玫瑰,康乃馨不同,白家花園裡種了許多唐菖蒲和金銀花,都是可以入藥的。
我怔了怔,一時接不上話。
白皙準又說,“待會兒我們畫全家福,你也進來吧。就站寂雲邊上,就說是我讓的。”
正午的陽光與清晨不同,和煦得近乎耀眼,打在白皙準身上,像佛龕的光,他笑着看我,說,“很多事啊,當時覺得很了不得,事後再回首,根本不值一提。人這一生很簡單的,想要什麼就去爭取,爭取不到就學着釋懷,除了生死,凡事都有轉圜的餘地。”
“可惜,並不是人人都像你……有足夠的能力與魄力去掌控命運。”我望着這個飽經風霜的老人,他臉上那些刀刻般的紋路下,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白寂雲的影子。
“哈哈,你過來。”白皙準神神秘秘地朝我招了招手,忽然笑得像個孩子,他湊到我耳邊,很小聲地說,“其實你是細眉的親生女兒吧?哈哈,你比她年輕時更有韻致。我知道你當年爲什麼離開寂雲……也知道我那個孫子爲你做過什麼樣的傻事。”
霎時間,我整個人都傻掉了。
……他竟然知道我跟沈細眉的真實關係?
見我瞬間石化,白皙準又笑呵呵地拍拍我的手背,“小姑娘,你別緊張嘛,我早就知道了,這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你也說了,人人都說我是明珠城的李嘉誠,難道李嘉誠娶媳婦之前,會不先查清她的底?我有這麼大一份家業,若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還能活得到今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