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電視臺的演播廳其實很小,往常主持人身後玲琅滿目的背景都是後期製作的。
滿岑光坐在我對面,一身黑西裝,配金色的領花,看上去比上一次貴氣一些。
“那墨小姐,能給我們講一講你以前的事嗎?比如你的初戀?”滿岑光跟我坐在同一張沙發上,表情看起來十分和煦,又有些好奇的樣子,“你第一次愛上一個人的瞬間,是什麼樣的?”
這個問題並不在採訪提綱上,我怔了一下,拿起話筒,很多往事紛至沓來。
那時候我剛認識白寂雲不久,他騎自行車載我回家取學生證,與我一起聽到那紅雪和趙茜吵架。
揭開身世那一刻,陪在我身邊的人是白寂雲。
那時正是上午,陽光明媚,一縷光柱斜斜照進走廊上的小窗,我覺得渾身無力,緩緩蹲下身去。
耀眼陽光籠罩在白寂雲身上,像是給他披上了一層金色外衣,“那墨,你開心嗎?”
我愣了一下,匪夷所思地擡頭看他,眼淚在眼眶打轉,險些就要流淌下來。
樓道里堆着鄰居家的雜物,潮溼的木頭味混合着白寂雲身上的香氣,形成獨特的氣息。他忽然伸出雙手,像抱布娃娃一樣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今天是你的人生重新開始的日子,其實你應該開心纔對呀!今天逃課吧,我帶你出去玩。”
他拉着我的手腕往樓下走,回過頭來的時候,笑容上有一層薄薄的金色,明媚得近乎刺眼。
“白寂雲,你爲什麼這麼開心?你覺得很好笑是嗎?笑我當了十幾年的傻瓜?”我莫名地生氣,甩開了他的手。
之前並不覺得這個少年是個愛笑的人,可是現在他竟然笑得這麼開心,我跟他相識不久,剛剛還被他強吻……見我傷心,他至於這麼高興嗎?
“很多時候,笑是最好的解決方式。”少年斜靠着樓道的舊牆,歪着頭看我,“不然你想怎麼樣?痛哭,大鬧,還是自殺,離家出走?”
他不屑地冷哼一聲,“那些都是弱者的行爲。不但丟臉,而且於事無補。”
我靠着樓梯扶手站着,好像雙腿已經無力支撐自己的重量,我近乎崩潰地說,“你別跟我說這些風涼話!遭遇痛苦的人不是你,你怎麼說都行!……你們這些實驗中學的人,每一個都有幸福的家庭,你們懂得什麼叫痛苦嗎?”
白寂雲怔了怔,忽然笑了,好像聽到了很大的笑話,“那好,我就帶你去見識一下我的‘幸福生活’吧。”
他眼眸裡一瞬間充滿了痛苦,刺痛了我,也引起我探究的慾望。
“說好了,我們都不許把今天在對方家裡看到的一切告訴第三個人。”白寂雲轉身下樓,背對着我,說,“算是交換秘密吧,雙方都有保障。”
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狹長的樓道,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只剩一片幽暗,他瘦長的身影漸漸隱沒。我忽然覺得,這個看起來富有飄逸的少年,可能就像這座樓梯一樣,內心深處藏着黑暗的地方,陽光照不到,有些什麼孤單地發黴了,可是表面看起來卻依然完好。
白寂雲騎自行車載我,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周遭景色沉默地倒退,風裡有盛夏青草的香味。他的校服襯衫灌滿了風,有時候會貼在我臉上,涼涼的卻很舒服。
他家在市中心的別墅區,鬧中取靜,不遠處有個遊樂場,對面是明珠城地標性的世界公園。
這小區裡很少有人騎自行車,保安認識白寂雲,老遠就幫他打開了大門。
“這位是……”看到我,他們又圍了上來,“按照規定,我們小區的外來人員都是要等登記的,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預計什麼時候離開?”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潛意識裡也不願意留下我來他家的痕跡,怕被家長知道,慌亂中攥緊了白寂雲的襯衫。
“她是我女朋友。”白寂雲面無表情地說,像他這樣擁有撲克臉的人,果然說什麼都像是真的,“早戀的事哪有願意讓別人知道的?就別登記了。”
我臉上一紅,低下頭,把臉埋在他襯衫裡。
雖然那時他年紀很小,可是卻有一種說一不二的氣勢,保安正在猶豫,白寂雲已經狠蹬一下自行車,一支箭似的衝了出去。
這小區實在太大了,像是來到一座巨大的公園,樹木掩映着一幢幢歐式小樓,行車道上一個人都沒有,甚至連車都很少見,再往前有個湖,水面上竟有綠頭鴨和黑天鵝。
“那是天鵝嗎?活的?”對於一個很少有機會去郊外野遊的孩子來說,親眼看到書本上介紹過的動物,感覺確實激動。
白寂雲跳下車子,把自行車推到一旁,“下來看看吧,這裡很漂亮,前面就是我家了,走過去就可以。”
明珠城地處南方沿海,一年四季沒有冬天,夏天也尤其炎熱,白寂雲一直騎車載我,額頭上沾滿了汗珠,微微喘着氣,他走到湖邊扶着護欄,迎面享受着湖面上的風。
我不禁偷偷多看了他幾眼。
這一刻的他看起來陽光而健康,不似平時,氣場總有些超乎年齡的陰鬱和深邃,令人捉摸不透。
彷彿察覺到我在偷看他,白寂雲目視前方,忽然對我說,“你有這種感覺嗎,站在湖邊,望着自由的水鳥……有時候你也想張開雙臂,一躍而下,跟它們一起飛翔……”
他俊美剔透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詭異而嚮往的表情。
不知爲何,我忽然有些害怕,竟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我要把他拉回來,不管代價是什麼。
白寂雲身子一顫,低下頭來有些驚訝地看着我,他的表情忽然變得憂傷,像一朵自卑的花,擡手扶住我的肩膀,他說,“你覺得我可怕嗎?還是覺得我可憐?……有些東西是天生的,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
我抱得他更緊,“你是怎麼勸我的你忘了嗎?那些都是弱者的行爲!白寂雲,你要控制住你自己,不要讓在乎你的人擔心!”
“怎麼……你的意思是,你在乎我?”他忽然捧起我的臉。
對上他的目光,我只覺一陣心悸,觸電一般垂下了頭,卻有一種欣喜的感覺蔓延開來……
這個少年分享了我的秘密,而我,看到了他的脆弱。
白寂雲的家很大很大,大到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空曠的感覺跟我們的教學樓差不多,玄關比我的臥室還要大,像是一座宮殿。
宮殿裡一個人都沒有。
“你一個人住?”我驚訝地問,“這也太大了吧。”
“傭人們都在後院。”白寂雲按了一下
門口處的電鈴,說,“拿兩杯咖啡過來,再做些甜點。”
“我帶你去見我媽媽吧。”他率先穿過巨大的客廳,走上樓梯,“你有個心理準備。現在的她,可能就是以後的我。”
我點了點頭,心裡有些緊張,隱隱又有些興奮。我來過他家,見過他媽媽……我一定是所有同齡人中最瞭解他的人。
頂樓只有一個房間,在走廊的盡頭,門是純白色的。
打開白色大門那一瞬,白寂雲的神色很複雜,他回頭看我一眼,似乎有些猶豫。
我不明所以,率先衝過去,大聲說道,“伯母好!”
房間空蕩蕩的,我聽到自己的迴音,卻沒有迴應我。
白寂雲扯了扯我的袖子,朝我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
仔細打量了這座房間,我不由驚呆了--純白的牆壁,純白的窗簾,純白的牀和沙發……房間裡一點擺設都沒有,沒有電視,也沒有電腦。
一個穿着白色長裙的美婦人坐在落地窗旁邊,正側着頭呆呆地望着窗外。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好像完全沒有聽到我的話。
白寂雲輕輕走進去,跪在她膝前,叫了一聲,“媽。”
美婦人回過頭來看他,眼神漸漸有了焦距,她的聲音很好聽,像飄忽的仙樂,“寂雲,你很久沒來看我了,是不是忘記我了?”
白寂雲眼神酸楚,他柔聲說,“我昨天才來看過你啊,你忘了嗎?”
“哦,是啊。”美婦人露出笑容,美麗異常,“那你能不能帶你爸爸一起來看我呀?我很想他……每天望着窗外,他卻從來都沒有經過呢……”
我看到她手腕上有幾道疤痕,應該不止一次地割過腕。
“他明天就會來看你的,但是你要乖乖吃飯,知道嗎?”白寂雲起身往外走,我看到他扭曲的表情。
美婦人望着他的背影,眼神朦朧起來,漸漸又失去了焦距……她安靜地坐在那裡,就像一個美麗蒼白的夢。
關上房門,白寂雲忽然抱住了我。
好像方纔那短短的幾分鐘,透支了他今天所有的力氣。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說,“現在你知道,跟我比起來,你有多幸福了吧……”
我被這一切驚呆了,他巨大而奢華的家……純白色的房間,他美麗而奇怪的媽媽……
“她是我最愛的人,卻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裡……她有自殺傾向,受不得半點刺激,所以房間裡沒有任何玻璃和金屬製品。”白寂雲伏在我身上,像一隻受傷的小獸。
我緊緊抱他,想把身體裡的熱量全都給他。
“也許總有一天,我也會像她一樣……走進死衚衕裡,撞得頭破血流也出不來。”
“不,你不會的。踩在一片廢墟上微笑的人,纔是真正的強者。……今天不只是我重生的日子,也是你的。”我站在白寂雲面前,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個少年體內源源不斷的憂傷……忽然之間,我好像把自己的煩惱拋到九霄雲外了,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
我要保護他,陪伴他,永遠不讓他有心碎的一日。
演播室的沙發上放着一隻鴛鴦戲水的流蘇抱枕,我講着講着,把它抱在懷裡,不知不覺間,枕面就濡溼了,我急忙抹了抹眼角,怕被別人看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