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照片和信封放到背後,捲到一起扔到身後垃圾桶裡。
“那你想喝什麼?藍山咖啡好不好?”我假裝若無其事,“喬昱非生前最愛喝藍山。滿先生,你相信這世上有鬼魂嗎?”
滿岑光微微一怔。客廳裡的香火味飄進廚房,絲絲縷縷。
“今天是喬昱非去世的第七天。我以前很怕鬼魂,但是現在……我真的很希望他能夠回來找我。”
咖啡機已經搬走了,廚房裡只剩下速溶咖啡,我拆開塑料包裝,把褐色的粉末倒進杯裡,“也許他的靈魂現在就盤旋在我們頭頂,只是我們看不到罷了。”
我擡起頭,看了一眼天花板。
滿岑光好像相信了我的話,順着我的目光也擡起頭去。
“舉頭三尺有神明。我能感覺到,他現在就在看着我。”我把咖啡衝好,拿在手裡。
滿岑光臉上一瞬間流露出怔忡的神情,我急忙閃身往廚房外走,他卻晃過神來,向左一步,擋住了我的去路。
“廚房裡熱,我們出去聊吧。”我朝他笑笑,儘量顯得友善一些。
滿岑光摘掉鴨舌帽,隨手扔在地上,轉身把廚房拉門關的嚴嚴實實,表情漸漸陰冷,“你可真有意思,跟我說這些不着邊的話。”
我強自鎮定,“你今天不上班嗎?大明星的一舉一動都有那麼多雙眼睛盯着,你可別把狗仔隊給我招來啊。”
滿岑光看着我的眼睛,哼一聲笑了,“那墨,我知道你很聰明,可是你還不夠聰明。”
我陪笑道,“對女人來說,聰明根本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命好。咖啡要涼了,快進屋喝吧。”
滿岑光哈哈大笑,“你別裝了,我知道你知道了。”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乾笑兩聲。
“別裝了,再裝你今天也走不出去這道門。”滿岑光靠着廚房的拉門站着,身長玉立,點了根菸夾在手裡。
我一愣,也冷下臉來,“這片別墅區裡有幾百個攝像頭,從你走進這房子的一刻起,你的臉就已經上傳到保安室了。再說現在是什麼年代了?你總不至於對一個女人動粗吧?咱們之間能有多大的誤會呢,講清楚不就行了?”
“我既然敢來,當然已經事先切斷了這幢樓的監控系統。這房子廢棄着,又沒交物業費,早就沒人管了。”滿岑光從懷裡掏出一副乳白色一次性膠皮手套,一邊細細往手上戴,一邊朝我走來。
我嚇得急忙跑到廚房另一端,他沒有來追我,只是徑直走到爐竈前,打開了天然氣的閥門,並且關上了廚房裡的唯一一扇窗戶。
天然氣的主要成分是甲烷,無色無味,輕微的臭味是硫醇的味道,是爲了防止泄露人爲後加進來的。
“你想幹什麼?”
就算滿岑光跟那靈有私情,我也沒想到他會玩得這麼大。
天然氣不像一氧化碳那樣具有毒性,本質上是對人體無害的,可是如果天然氣處於高濃度的狀態,使得空氣中的氧氣不足以維持生命,還是會致人死亡的。而且作爲一種燃料,天然氣很容易會爆炸。
“你爲了給那靈出氣,竟然連命都不要了?”我四下看看,心裡也是一籌莫展,抽油煙機噪音很大,如果打開了他一定會發現的,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別說是跟你了,我跟那靈都不至於有這麼大仇!你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吧?”說完我輕輕往廚房門走去,可是看見門神一樣面無表情的滿岑光,一股陰涼的怯意從心口直冒出來,我不得不又退了回來。
滿岑光面露不屑,像是一隻在戲弄家雀的貓,他伸手把我給他衝的咖啡放到竈臺上,打開冰箱門拿出一卷保鮮膜。
“我本來想得到你的信任,然後再將你跟白寂雲一網打盡。”滿岑光忽然一個箭步衝到我身前,大力扼住我的手腕,用保鮮膜層層纏住,“可是半路殺出個白萬騏,把我的計劃全打亂了。”
我心裡害怕,但還是想弄明白他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你就是那靈用來對付我的棋子?”
滿岑光像是很怕我會跑掉,竟然把整整一卷保鮮膜都纏到了我手腕上,“多虧了你,那靈才又回到我身邊。”
我頓了頓,急忙又說,“那你要是除掉我,對那靈來說就沒有利用價值了,你覺得她以後還會理你嗎?”
滿岑光猛踢一下我小腿,我吃痛,整個人倒在地上,他又拿了一卷保鮮膜,蹲下身去捆我的腳,“你不瞭解我,她也不瞭解我。還好我是個不需要被瞭解的人……我只要愛她就夠了。”
我滿頭霧水地看着他,只覺眼前一切匪夷所思,一時間害怕倒是放到了其次。
天然氣的味道愈加濃了。
滿岑光把我拖到竈臺和冰箱中間的空隙裡,把門打開一條縫,自己站了過去。
“那墨,你幹嘛用這麼迷茫的眼神看我?你還在裝?”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覺得我還有必要跟你耍花樣嗎?我是真的不明白,你爲什麼要冒這麼大風險做損人不利己的事?”
滿岑光微微一怔,“那靈跟我說,你已經知道了我跟她的事,並且要挾她要曝光給媒體,害得我們身敗名裂。”
我一愣,盡全力在腦子中理清思緒,“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也從沒想過要去管你們的事!你被那靈利用了,她是真心愛白寂雲的,所以她要藉着你的手除掉我!”
滿岑光笑了,其實他也算是個英俊的男人,只是比同齡人顯老一些,“她愛的是白寂雲的錢!她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她遲早要甩掉白寂雲回到我身邊,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因爲這樣,你就要殺掉我?”此時我已經有些缺氧,再加上害怕,太陽穴一跳一跳的,“這是謀殺!被抓到是要判死刑的,值得嗎?……我可以跟你保證,我不會去管你跟那靈的事,我現在只想給喬昱非報仇,白萬秋纔是我的目標!”
滿岑光忽然伸手掐住我的脖子,一張臉湊過來,在我眼前無限放大,隱約竟有些似曾相識,“可你是我的目標啊,那墨!……就連那靈也不知道,你纔是我真正的仇人!”
我愣住了。
這麼多年我漂泊在外,無依無靠,命途多舛卻奉公守法,怎麼就成了他的仇人?
他情緒波動太大,似乎也有些呼吸困難,把廚房門又打開了一些,自己站在通風處。
我蜷縮在角落裡,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就給你個明白吧,那墨。”滿岑光用一種深邃又哀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連那靈也不知道,我最早接近她的時候,其實是有預謀的。”
天然氣的味道越來越濃……滿岑光盤腿坐在門框上,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我小時候家庭條件不錯,父親才華橫溢,是美院院長。可惜我沒有繼承他的繪畫天賦,反而喜歡錶演,唱歌什麼的。他覺得這些都是“小道兒”,不值一提,不太同意我學這些東西。我年少氣盛,經常跟他吵架,但是父母二人一直相敬如賓,我是獨子,總覺得無論我做了什麼都可以被原諒。
後來漸漸的,爸爸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我媽跟我說他工作忙,那時候我年紀小,也就沒當回事。
有一天,因爲一點小事……小到我現在都想不起來當時我們是怎麼吵起來的了……總之我跟媽媽吵了一架,摔門出去,跟同學鬼混了兩天才肯回家。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幕。
……我想往常一樣用鑰匙打開門,家裡有種臭臭的味道,就跟現在這煤氣的味道很像……我媽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手腕上有條口子,血都已經流乾了……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天旋地轉。
我以爲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竟然把她氣得尋了短見。
……你知道我有多想跟她道歉嗎?我恨不得殺了我自己,我一心想給她操辦完後事就追隨她而去。
可是在她的葬禮上,在那些幸災樂禍的無聊的人的風言風語中,我知道了一件事。
……我媽媽尋了短見,其實並不是因爲我。
我爸爸愛上了一個女畫家,兩人搞到一起,路人皆知。
……我爸像被灌了迷魂藥,堅決要離婚,爲了那個殺人不見血的狐狸精!
那時候我還不到二十歲。
很多個夜晚,我坐在那張沾滿母親鮮血的沙發上,必須要借住仇恨的力量才能夠繼續存活。
……我恨死那個狐狸精!我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
上天入地,我只想跟母親道個歉,我想把她生前所受的苦難和屈辱全部還給傷害她的人。
再後來……美院上下,所有人都說我父親的死是個意外。
--畫室起火,他死於非命。
你以爲這樣做我會很開心嗎?
其實我沒有。但是走到這一步,我停不下來,又順着他生前的蛛絲馬跡找到了那個女畫家。
那時候沈細眉剛剛認識白皙準。我父親屍骨未寒,她已經找到下家。
這樣的女人,我怎麼能讓她死得那麼容易!
我要奪走她所擁有的一切!
我花費了很多精力和時間,終於查到她有一個私生女,寄養在昔日的鄰居家。
……然後我就遇到那靈。
愛情這東西就是這麼奇怪。我以爲她是我的仇人,但我還是喜歡她。
她庸俗,虛榮,可是她無比真實,既不像我母親那麼矯情,也不像我父親那麼無情……我就是喜歡跟她在一起。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忘記了所有仇恨,只想跟她做一對人世間最普通的情侶。
……可惜後來,因爲你的緣故,白寂雲出現了。
紅塵心願破滅之後我才發覺,原來你纔是沈細眉的親生女兒,也是我真正的仇人!
你以爲我是因爲太傻,才被那靈玩弄在鼓掌之中的嗎?
我被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是因爲她是我僅有的東西了……就算我騙得了所有人,可是我騙不了自己。
……我是個弒父殺母的罪人,我根本沒有辦法過正常人的生活。除了那靈,我一無所有。
分不清對錯的愛恨情仇,像一條食物鏈,把我們一個一個鎖在一起。
我是因爲你才遇見那靈的……我也因爲她而放棄了仇恨。
可是後來,白寂雲又爲了報復你而追求那靈……
我失去了她,亦因此而重拾仇恨……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都是被粘在命運之網上的可憐小蟲。
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