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細眉停頓片刻……可能只有短短的幾秒,對我來說卻似千萬年長。
額頭上有一滴汗,順着眉毛落到臉上,有些涼,有些癢,可是我一動也不敢動,整個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隨着跳動的心臟,緊張而不安地等待着。
……杜衡是我父親嗎?
我從來沒有奢望過能有一個像他這樣的父親。
可是如果他是,我又該作何感想?錯過的時光再也追不回,我一直在心裡責怪着自己不知姓名的不負責任的父親……如果他是杜衡,我該如何面對?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風將窗簾輕輕捲起,沈細眉的聲音如浮雲舒捲,“杜衡,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樣的答案?”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杜衡攥住她的手。
這時病房外傳來幾下敲門聲,房門被推開,醫生帶着幾個護士走了進來。
“杜先生,今天感覺怎麼樣?”醫生很和善,走到牀邊仔細看了看他牀頭的儀器,“您需要多曬太陽,有助於鈣吸收,不能總拉着窗簾啊。小王,你去把窗簾拉開。”
小護士聞言便往我藏身的方向走來,我晃過神來,想從隔壁房的陽臺上原路返回,可是走到窗邊才發現房間裡有人,我只好又折了回來。
“還是我去吧。”沈細眉站在離窗臺比較近的位置上,可能不想給人看到她情緒波動的樣子,搶先轉身過來拉窗簾了。
嘩啦一聲……隔着一層玻璃,她看見我,我也看見她。
四目相對間,她怔了一下,片刻後卻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去。
我背靠着陽臺的牆壁,心咚咚直跳。
……不知道白寂雲那邊怎麼樣了?如果說在環保村那幾天是與世隔絕的童話般的日子,那麼現在這一切都在提醒着我現實無法逃避。
……像我這樣的孤兒都在茫茫塵世有這麼多的羈絆,更何況是白寂雲?
“那墨。”她的聲音忽然從身側傳來,我嚇了一跳,整個人打了個激靈。
“別怕,大夫帶杜衡去做檢查了。”她望着我,眼中似乎有跳動的光焰,但神情依然平和優雅,“房間裡現在沒人,你進來吧。”
她轉身走回房間,我跟在她身後,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你爲什麼不回答杜衡?我有可能……有可能是他的女兒嗎?”
沈細眉幫我倒了一杯開水,頭也不擡地說,“他生了病,腦子不清楚,你怎麼也跟着發瘋?”
我一愣。
“二十年來你一直沒有爸爸,不也過得好好的?”她把一杯清水遞給我,眼角有淡淡似笑非笑的風韻,“杜衡現在已經罹患肝癌,而且是末期,難道你有悲劇情結,想要一個這樣的爸爸?”
我望着她,怔怔地說,“我真不明白,這麼絕望的話,你怎麼能夠笑着說出來?你可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
沈細眉望着我的眼睛反問道,“那麼你呢?這些天你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幾乎已經放棄了……我以爲我是白髮人送黑髮人,最後竟連你的屍首都找不到……可是你現在還不是好端端地
站在我面前?”
我又是一怔,一時語塞。
“你只要老老實實告訴我,杜衡到底是不是我的……爸爸?”
“爸爸”這個詞,在我知道那紅雪不是我親生爸爸之後就變得十分陌生了。
我心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如果我跟杜衡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爲何沈細眉要顧左右而言他?
“不是。”她定定地看着我,神色平靜極了,“這個答案,你滿意了?”
這一刻的感覺很奇怪,說不清失望還是釋然……
沈細眉又說,“這些天你去哪兒了?白寂雲也下落不明,你是不是跟他在一起?”
“你就當我死了吧。”我也不知道哪來的火氣,遷怒於她,“今天就當做沒見過我。”
忽然一個耳光甩到我臉上。
我一時被打懵了,跌坐在病牀上,一手撐着枕頭,一手捂着臉怔怔地看着她。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知道這些天我是怎麼過的嗎?”她竟然哭了,眉頭蹙在一起,顯出一絲老態,“白髮人送黑髮人,你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嗎?”
我一愣,又冷下心來,“十年前,要不是那紅雪喝醉了告訴我你的名字,要不是我自己費盡心思查出你的下落……我到現在都不會知道你是誰!什麼白髮人送黑髮人啊!這時候你跟我裝什麼母女情深?這麼多年來你什麼時候在意過我的死活!”
沈細眉望着我,兩行淚水沿着臉頰緩緩滴落。
我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了,轉身奪門而去。
我坐在公交車站旁邊等白寂雲。
墨鏡真是個好東西,鏡片後面流着淚的眼,沒有人可以看見。
……爲何我所珍愛過的人們要一個接一個地讓我失望?包括喬昱非。
爲何每當我做了一個決定想要重新開始,就會有其他枝節橫生出來?以前在唐人街跟喬昱非一起算過命,算命先生說我是先苦後甜福祿雙全,說得我當時心花怒放,他一定是爲了喬昱非的小費才騙我的吧?我分明是孤星入命,少時父母緣薄,長大後又宿命般地愛上了一個偏執的人。
我獨自坐在這裡,腦中思緒紛繁,轉眼竟已是夕陽西下,剛走了一輛公交車,車站裡此時一個人都沒有。我擡起頭,看見遠處緩緩走來一個人影。
是白寂雲。
雖然我在這裡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和衣服,可是我就是知道。
……我們認識得太久了,經歷了那麼多的愛恨離合,每一眼都像是一輩子,我能感受到他,就像是兩塊磁石。
他漸漸走近了我,清俊眉目在我視野中越發清晰。
輕紗似的薄暮之下,白寂雲在我身邊坐下,我們並肩坐在木頭長椅上,就像不久前的那個午夜。
此時他的神色很平靜,像風雨欲來之前的海面。
我摘下墨鏡,白寂雲側頭看我一眼,微微一怔,“你怎麼哭了?”
“在村子裡住久了,城市裡尾氣太重,眼睛難受……”
我沉默下來,不敢再問他什麼,更怕他再多問我。
白寂雲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拿出一個印有醫院名頭的信封,在我面前晃了晃,“鑑定結果出來了,就在這裡面。”
我望着那信封,又望了望他。
白寂雲目視前方,握住我的手,“我們走吧,一起去歐洲,先去巴黎坐摩天輪看塞納河,再去羅馬梵蒂岡……你知道嗎阿爾卑斯山連接了八個國家,聽說新天鵝堡的風景很美……”
白寂雲有些語無倫次。
“可是……”我想知道謎底是什麼。
白寂雲看也沒看我,忽然把那信封撕成碎片,團到一起扔到旁邊的垃圾桶裡。
我怔住了,他回到我身邊坐下,側過頭來望我,一雙眸子如易碎又美麗的琉璃,“我想跟你在一起……這就是謎底。”
“可是已經太遲了。”我垂下眼眸,不敢看他,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是我和杜衡的鑑定報告。
……方纔在杜衡的病房裡,我偷拿了一根他的頭髮。
我多花了些錢,很快就拿到了結果……
原來得知這一切,我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無所適從。
白寂雲細細看了那張紙,臉色一變。
“杜衡是我親生父親……”我的聲音很小,幾乎微不可聞,“他生病了,肝癌末期……白寂雲,我不能跟你走。”
他眼中有一簇本來就很微弱的火光,此時彷彿一點一點地熄滅了,留下一縷青煙,只剩下一片廢墟似的悵惘。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大排量排氣筒的聲音,一輛路虎在車站旁邊停下來。
駕駛位的車門開了,下來的人竟是那靈,她穿着平底鞋,動作緩慢而笨拙。
……此時她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臉上脂粉很淡,提着手袋直直朝白寂雲走來。
白寂雲一愣,她站在他對面,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彷彿我是個透明人,“白寂雲,我是你的合法妻子,你怎麼忍心這麼對我?從你接近我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把我當成那墨的替身……可是你們之間的恩怨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做錯了什麼?孩子又做錯了什麼?”那靈手扶着腰,沒等白寂雲回答,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我嚇了一跳,急忙從長椅上坐了起來。
周遭來來往往的人羣紛紛看向我們,甚至有人拿出手機拍下這一幕……
“以前的事我們都忘了好嗎?我不求你愛我,我只求你跟我回家……”那靈拽住白寂雲的褲腳,“我們的孩子都這麼大了,我能感覺到它的呼吸和心跳……你們不要丟下我好不好?寂雲,是我不好,我做了錯事,可是孩子是無辜的……”
白寂雲急忙要扶起她,那靈卻拂開她的手不肯起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有些手足無措,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那靈忽然跪着蹭到我面前,“姐姐,算我求你了……以前是我不對,我活該上刀山下油鍋被千刀萬剮……可是我現在已爲人母,這條命不是我一個人的了……我求你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她從手袋裡掏出一個信封,揚在手裡,“你可以隨時帶我去醫院鑑定……這孩子是白寂雲的,我若騙你,死無全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