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高跟鞋一路走到山下,白寂雲依然開着車跟在我身後。
午夜時分,這個城市裡大部分的燈火都已經熄滅了。轉角處有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我進去買了一雙拖鞋和一瓶冰鎮礦泉水,脫掉高跟鞋,赤腳坐在附近公交車站的木頭長椅上。
也許我不該跟他置氣。--如果我肯坐他的車,現在早已經到家了,不會走到現在,雙腳痠痛。
--自尊是需要代價的。
這世上的一切,有哪一樣不需要代價?
白寂雲把車子停在不遠處,沉默地走到我身邊坐下。
我望着前方無盡的黑夜,最遠處已經露出淺淺的魚肚白。我一口氣喝了半瓶礦泉水,假裝沒有看到他。
白寂雲也望着前方,半晌,他忽然說,“那墨,你想不想喝酒?”
我說什麼,他看起來就像自言自語。
他在夜色下緩緩起身,像是夜海中的一幀倒影,風一吹就粼粼起皺,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白寂雲去便利店拎了一打啤酒回來,在木頭長椅上擺成一排,我聞到冰鎮啤酒的味道,果然有點想喝,就拿了一瓶握在手裡。
我摸到瓶口處的花紋,不由怔了一下。
白寂雲說,“你還記得?”
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兩個總是這樣,無論發信息還是講話,總有足夠的默契,講一半就好。
也許這一路,他跟我一樣,無時無刻不被回憶纏繞。
這個酒樽很有特點,瓶身是平整光滑的正方形,瓶頸處卻印有獨特的花紋--我當然記得。
走了這一路,身上出了薄薄的汗,拿起冰鎮啤酒喝了半瓶,渾身都毛孔都透着舒爽。
白寂雲也喝了酒,解開領口的兩粒鈕釦,脖頸上泛着淺淺的緋紅。
“得知你在美國,我曾偷偷去看你。”他握着酒瓶,望着前方燈火闌珊的黑夜,若無其事的的樣子。
我一愣。
這時便利店門口圍攏了幾個年輕人,應該剛從夜店出來,衝了幾杯速溶咖啡坐在臺階上喝,其中一個拿手機看視頻,好像是個選秀節目,裡面流淌出一首悠然動人的老歌。
“爲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漂洋過海的來看你
爲了這次相聚
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覆練習
言語從來沒能將我的情意表達千萬分之一
爲了這個遺憾
我在夜裡想了又想不肯睡去
記憶它總是慢慢的累積
在我心中無法抹去
爲了你的承諾
我在最絕望的時候都忍着不哭泣”
忽然之間,時光好像定格在清澈的旋律裡。
我轉頭望着白寂雲,似乎不敢相信,“……真的?”
“我在畫展上認出你的作品……輾轉得到你的聯絡方式,打電話過去,被你掛斷了。”他微微勾起脣角,笑得美麗卻悽然,“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那就是你。然後我就去美國了。”
那歌聲在夜色下如繚繞頭頂的浮雲。
“陌生的城市啊
熟悉的角落裡
也曾彼此安慰
也曾相擁嘆息
不管將要面對什麼樣的結局
在漫天風沙裡
望着你遠去
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己”
“我找了你很久。……後來我在一家餐廳裡看見你。”白寂雲雙手撐着長椅,仰頭望着灰濛濛的天空,“你從門口進來,笑得很開心,身後跟着一個很帥的男生,我後來才知道他是琛威集團的私生子喬昱非。”
……心裡微微壓抑,像抽菸的人翻了煙癮。我喝了一大口冰鎮啤酒,調整着呼吸。
“我想象過一萬種重逢的方式,唯獨沒有這一種。”白寂雲轉頭看我,舉起酒瓶與我碰了一下,叮咚一聲脆響,他說,“那墨,我不是沒有動搖過的……可是你,給了我太多憎恨你的理由。”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吧。
你看,我們像不像在拉鋸的兩個人?
兩端是愛恨,鋸的是自己的心。
鮮血淋漓,苦不堪言……卻有那一絲甜,從傷口深處滲透出來。
十年前的海邊別墅,我送了白寂雲一樣禮物。
--我把他用來當燭臺的玻璃樽塗上白底,在上面畫了兩幅對稱的畫。
一端是農夫與蛇,另一端是白雲和墨水瓶。
我爲自己的創意而喜悅,熬了一夜親手繪製。
白寂雲收到的時候,拿在手裡認真端詳,果然露出開心的表情,“那墨,你以後會一直這樣嗎?”
“一直送禮物給你?”
“一直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他眼中有昭然的欣賞和驚喜,令我如沐春光。
這時出去摘野果的人們回來了,客廳裡一下子擁擠起來。上次玩遊戲時跟白寂雲接吻的女生走過來輕佻地看着白寂雲,“喲,這瓶子可真特別。”
“那墨畫的。”白寂雲似乎有幾分驕傲。
“哦。”那女生面露不屑,“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白寂雲遞給她,她立刻藏到身後,狡黠一笑,“不還了!想要,你來追我啊!”
“喂,你別鬧!”白寂雲有些急了,那女生嘻笑着轉身往門外跑去,白寂雲急忙追了出去。
看見他們兩個打情罵俏,我的臉陰沉下來,可是心繫自己的作品,只好也跟了出去。
那女孩一路跑到大馬路上,笑嘻嘻地說,“這是什麼寶貝啊?你這麼當回事!要是我不小心打碎了,要怎麼賠給你啊?”
白寂雲追上去,她把那瓶子藏在身後,兩個人離的很近,她擡眼瞧着他的臉,“你說啊,要是我不小心打算了,怎麼賠啊?以身相許好不好?”
白寂雲有涵養有紳士風度,可我卻是草根,那時年少氣盛,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那麼生氣,“你要是敢把它弄壞,我就畫花你的臉!”
那女孩看見白寂雲身後的我,翻了翻眼睛,把瓶子往半空一拋,“我倒要看看,你敢把我怎麼樣!”
她站在柏油路上,我心想完了,一夜的心血肯定是毀了。
哪知白寂雲竟飛身跳了出去,把那瓶子接在手裡,自己卻肩膀着地,狠狠摔了一下。
我心裡滿滿的氣憤一下子煙消雲散,轉而心疼起他來,急忙跑過去扶起他,說,“你沒事吧?
痛不痛?不過是個玻璃瓶子,你這麼拼幹嘛?”
白寂雲半倚在我懷裡,樂顛顛地捧着瓶子,笑得像個孩子,“這是你的藝術品,我相信它以後會價值連城。”
我忍俊不禁,心頭溢出絲絲甜意,開玩笑說,“等我死了以後?”
白寂雲氣得猛然站起來,抓着我的手按向最近的一棵大樹,“童言無忌!快摸木頭!”
看着他驚慌的樣子,我心裡更是甜蜜,方纔的不快立即煙消雲散。那女孩看見我們這樣,氣得跺了跺腳,扭頭跑走了。
我感覺手上有涼涼的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他手臂在流血,一定是方纔摔在柏油路上的時候卡破的,我脫掉套在吊帶上的短袖襯衫,纏住他的傷口,“走吧,回去上藥。下次不許再這樣了!瓶子碎了,我再畫就是了,可是你受了傷,難道吹口氣就能夠癒合?”
白寂雲擁着我往前走,正色說道,“教科書上不是說了麼,‘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白馬非馬’,我只喜歡這個瓶子,早一步,晚一步,都不是它。”左近無人,他低頭吻上我赤裸的肩膀,喃喃說道,“……你也一樣。”
我與白寂雲就這樣一瓶接一瓶地喝酒。
“不管將要面對什麼樣的結局
在漫天風沙裡
望着你遠去
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己
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窮水盡
一生和你相依”
那首歌還在放着,他忽然問我,“那墨,如果我跟那靈離婚……我是說如果,你會重新回到我身邊嗎?
我搖了搖頭,有幾分醉意,但腦子格外清醒,“不會。我會跟喬昱非遠走天涯,再也不見你。”
“爲什麼?”
“因爲我們愛的已經不是對方,而是各自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過去。”
他沉默下來,我也再無言語,只是一瓶接一瓶的喝酒。
我曾經爲他不顧一切,爲讓他開心而絞盡腦汁……他也曾漂洋過海來看我,爲我的離去肝腸寸斷。
這一生,我們再也不會那樣去愛一個人了。
便利店門口換了一撥又一撥的人。天邊的一線晨曦緩緩擴散,矇矇亮了起來。便利店門前人漸漸多了,有輛車子停在我們面前,車主進去買東西,車窗開着,裡面的廣播字斷斷續續,“今晨3點30分,一輛保時捷在環海山路上墜下懸崖……車內三人無一人生還,兩名乘客身份已確認,分別爲美國籍華裔富商喬繼琛和他的兒子喬昱非,事故原因尚在調查中,疑爲剎車失靈,不排除人爲……”
我耳邊轟的一聲,忽然什麼也聽不到了,卻跑到人家車裡把廣播調到最大聲。
新聞已經播到下一條,我疑心自己剛纔是聽錯了,微微發顫地指着那廣播,扭頭去問白寂雲,“你聽到了嗎?裡面是不是提到了喬昱非?”
他有些愕然,眼神中隱隱有痛,沒有回答我。
我拿出手機想要搜索那條新聞,手在發抖,密碼輸了兩次都是錯的。
……心裡有微薄的希望,這不是真的,是我聽錯了!
是喬昱非讓我等他回來的!
……他怎麼可能會拋下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