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靜默了片刻,不知道哪裡鑽出一個黑衣人,恭敬跪倒小米身前,雙手呈上一隻小匣子,轉而磕頭瞬間沒了影子。
小米驚了一跳,手裡捏着匣子又覺得好笑,對着空院子添了一句,“竈間籠屜裡留了麻辣兔揉,你們記得早些吃。”
說罷,她也不等迴應,就快步回了屋子,待得韓姨母聽得動靜開門出來,院子裡除了北風再沒有任何動靜了。
正房的大炕上,青花青玉已經幫着鋪好了被褥,雪白的被裡,素錦繡了大朵山茶花的被棉,同色的羽絨軟枕頭,看上去幹淨又不帶了三分少女的熱情活力。
被褥旁邊安了一隻雕花小方桌兒,桌上紙墨筆硯齊備,翻開的賬冊,還有一隻長頸仙鶴燭臺,一隻蠟燭正點燃着,隱約冒着嫋嫋的青煙。
小米藉着燭光,打開小盒子,手指都因爲緊張而微微顫抖着。
一隻赤金嵌米粒珍珠的珠花,那麼嬌羞的出現在燭光下,小小的珍珠因爲燭光的映照,閃爍着點點光芒,好似夏夜裡最璀璨的繁星。小米幾乎一眼就愛上了,拿起來仔細打量,又覺得這珠花有哪裡古怪,但她前世掙扎求生存,哪有機會接觸珠寶,這一世也沒逛過銀樓,對於首飾的名堂是半點不懂。
好在,她知道送來這珠花的人是誰,這就足夠了。
小米解開了辮子,快手快腳挽起一個小髻,小心把珠花插上,對着鏡子照了半晌,這纔打開了匣子底下那封信。
輕輕薄薄的重量,好似沒有幾頁紙。果然,信封裡只有一頁紙,紙上也只有一行字。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十個字,墨色隱約透過紙張浸透了桌面,頁腳零星一點點的墨跡,直接把寫字的人當初那般千言萬語不知如何落筆的模樣出賣的清清楚楚。
小米鼻子一酸,紅了眼圈兒。
平生不識情滋味,才知情滋味,就一一嚐遍。
吃飯的時候,不自覺會夾起他鐘愛的那道菜。睡覺的時候會翻來覆去夜不成寐,因爲那個人已經不在某個房間,不會因爲風吹草動,立刻趕到。走路的時候,身邊沒了人。說話的時候,沒有那個人接口。不說話的時候,也沒了那個人一個眼神就明白一切。
生老病死,愛憎惡,生離別,求不得。
如今就是生離別,不會痛徹心扉,卻在心底藏了一張針氈,只要心動,就會密密麻麻的疼,說不出,道不明。
“噗”,蠟燭被輕輕吹滅。屋子裡突然陷入了黑暗,夜風偶爾吹打着窗棱,不但沒有顯得熱鬧,反倒添了三分寂寥。
小米手裡握了珠花,想念着同樣寒夜裡,不知在何處的那個人,慢慢睡了過去…
陸家的早飯桌兒不知何時又恢復了簡單模樣,軟糯的紅棗粥,白麪饅頭,三四碟子醬菜,就是全部了。
別說在山林裡跑了好幾日的陸老二,就是對飯食一向不在意的陸老爹都覺得有些沒地方下筷子。
小米卻是毫無所覺,夾了一根芥菜條半晌也沒放進嘴裡去。
陸老二忍耐不住抱怨道,“小米,以後早飯也炒兩個菜,或者來盆肉醬面啊。這根本吃不下啊!
小米被驚了一跳,掃了一眼飯桌兒,也覺得有些心虛,但依舊反駁道,“這幾人太累,早起就不愛折騰盆碗了。再說了,以前家裡沒銀錢的時候,白麪饅頭都沒有,你不也裹了。這會兒挑揀什麼?”
陸老二聞言,老實的低了頭,一口口咬着白饅頭,很有些可憐模樣。
果然小米看不得他這個樣子,又填了一句,“你今日有空閒就進城一趟,採買一些東西回來,以後我多做就是了。”
“好,正好很多日子沒看到小刀了,我也去酒樓轉一圈兒。”
陸老二眉開眼笑,也不嫌棄饅頭沒味道了,幾口就進去一個。
但小米依舊沒有胃口,琢磨一晚上的話在嘴邊含着,還是期期艾艾說了出來。
“爹,我想…嗯,去趟京都。一來,冬日清閒村裡沒有大事,二來,我也惦記看看京都的酒樓…”
可惜不等她說完,原本默默吃飯,溫和得好似綿羊一樣的陸老爹卻是突然變身虎豹,大發雷霆。
“不行!你哪裡也不能去!”
小米其實也沒指望老爹一口答應,但這般一巴掌被拍回來,也同樣不再她預料啊。
她心裡一時委屈,就頂了嘴,“爲什麼不能去啊?爹!家裡如今也不缺人手做飯洗衣,村裡也沒什麼事?你若是怕我自己出門不安全,我可以讓二哥跟我一起進京啊?”
陸老二聽說有出門遊玩的機會,自然也是歡喜,趕緊給妹子打幫手。
“是啊,爹,我師傅那裡最近也沒事,家裡活計也用不上我,不如我帶小米…”
“閉嘴!”陸老爹待閨女還容忍幾分,待兒子哪裡還需要客氣,直接一巴掌拍到了陸老二的腦袋上。
末了氣呼呼扔下碗筷就回屋去了,陸老二皮糙肉厚,被打一下倒不覺得如何疼,但老爹這般發脾氣還是很少見的,於是小心翼翼望向妹子,“小米啊,若不然就在家裡貓個冬,明年開春,就算爹不同意,二哥也偷偷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小米一口氣堵在胸口,鼻子酸的厲害,極力壓低眼簾纔算把眼淚嚥了回去。
相思成災,一日如隔三秋都是短的,度日如年纔是真。
她也不確定進京就能見到馮簡,但就是想要離他近一些,看看他自小長大的都城是什麼樣子,也許在某個街頭就會見到他的飄揚的青色衣袍…
她以前從來不覺想念是這麼可怕的東西,無論再多人在身邊都會覺得缺了那個人,就缺了整個世界。
她想忙碌起來,一點點收回這分心,填補這塊缺失。但發現越是努力,那缺失卻大。
原來有些東西,給出去了,就再也收不回來。
比如,愛和真心…
陸家的早飯桌兒第一次不歡而散,青花青玉兩個小丫頭低眉順眼的撿了碗筷去竈間,偷偷扯了正吃飯的韓姨母同江大娘,小聲說道,“姑娘同先生吵架了,姑娘要進京呢,先生不準。”
江大娘掃了韓姨母一眼,雖然韓姨母住在陸家,但時日尚短,村人還是當她是半個客人,這會兒江大娘就怕“客人”笑話自家人,於是趕緊應道,“小米這是惦記京都的生意吧,不過,陸先生定然是擔心她身子不好,先前兩場發熱,實在讓大夥兒嚇壞了。”
韓姨母也是笑道,“這些生意都是四姑娘張羅起來的,惦記去看看也是應該。我原來的主家夫人也是一個月必定要到店鋪裡巡看的,就是天氣不好,路途遙遠,出門太辛苦了。”
“可不是,當爹孃的啊,最怕兒女受苦了。”
兩人說了兩句,也就把話頭兒差了過去,韓姨母幫忙洗了碗筷,喊了青花兒,“昨日鹿欄那裡不是說搭了新棚子擋雪嗎,不如你陪着姑娘去看看。”
青花兒年紀小,心性活潑,最是喜歡小動物,聽得這話就道,“對啊,我去尋姑娘說一聲,昨晚剩下的白菜根兒正好拿去喂小鹿。”
小米本來百無聊賴的翻開賬冊,卻一筆賬也沒覈對,聽得青花兒來說去鹿欄,就穿了擋風的大襖出了門。
這一個秋日,老熊嶺的叔伯兄弟們,外加陸老二,初一和高仁,只要上山就會帶回一兩隻活鹿,有些傷了腿,止血敷藥,不過幾日就活蹦亂跳了。
如今齊齊聚在鹿欄裡,足足三十幾頭,大大小小,倒也和樂融融。
冬日天寒,負責照料鹿欄的幾個老爺子很是盡心,生怕之前搭起的草棚不夠鹿羣擋雪取暖,昨日又搭建了一間,雖然只是木柵欄外圍了草簾子,棚頂多壓兩層,但確實比站在風雪裡要暖和許多。
有兩隻小鹿見小米手裡拎了白菜根兒,就衝破父母的阻攔,無知無畏的跑了過來。
小米一手餵它們吃白菜,一手摸着它們的耳朵,自覺手心癢癢,就笑了出來。倒是讓跟在後邊的青花兒,很是歡喜。
見慣了自家姑娘笑眯眯的樣子,她這幾日突然沉着臉,就好像老熊嶺的天都陰了。
別說村裡老少,就是淘氣娃子下學都不敢去竈間要點心吃了。
果然,幾個老爺子遠遠見到也是笑得眯了眼,一邊吧嗒着菸袋鍋,一邊踱步過來,問道,“小米,有隻公鹿性子太強,圈了這麼些時日還是不服帖,眼見快瘦成骨架了,不如殺吃肉算了。”
“是嗎,還有這樣烈脾氣的鹿?”
小米順着老爺子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草棚角落裡單獨關了一隻很雄壯的公鹿,頭上鹿茸如同樹枝一般很是漂亮,顯見已經在山林裡活躍了幾年了。就是不知道,這次怎麼栽到了老熊嶺的叔伯手裡。
許是已經少進食水有些時日了,這會兒雄鹿瘦的厲害,幾乎就是皮包骨了。但它依舊高擡着頭顱,望向小米的眼神有種憤怒和倔強。
小米不知爲何心頭一縮,好似看到了先前的自己,雖然她平日搗鼓種菜啊,建作坊啊,擴山莊啊,有主見又自由。但這自由還是有所限定。
她能進城,卻不能留宿,她能開鋪子,卻不能拋頭露面去經營…
雄鹿被鹿欄限制了自由,她被規矩禮法限制了自由。不同的身份,同樣的境遇…
“咱們家裡如今都不缺肉吃,這雄鹿也實在瘦的厲害,不如就放它回山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