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皇上不信?”太皇太后向前踏了一步,“遺詔此刻正在哀家的萬寧宮裡,皇上和鎮國將軍若是心有疑慮,可隨哀家一同前去,親自一觀。”
凌涵威畢竟年幼,面對這始料未及的意外狀況,不禁微微有些慌亂,下意識地轉頭嚮慕飛卿求助。太皇太后將皇帝的小動作瞧在眼裡,脣邊的冷笑更甚:“慕大將軍?”
只是略一沉吟,慕飛卿便果決地答道:“既是如此,微臣願陪皇上,前往萬寧宮一行!”
“你——”太皇太后沒有料到,慕飛卿的態度依然會如此強硬,重重地哼了一聲,眼中一派陰沉不定,“來人!擺駕萬寧宮!”
“飛卿!”白思綺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忍不住握緊了慕飛卿的手。
“該來的,始終要來。”慕飛卿倒顯得格外平靜,走至凌涵威跟前,眸色深凝地看着他,“皇上,要鎮定。”
凌涵威點點頭,轉身邁着沉穩的步子,走出了御書房,慕飛卿隨後,白思綺依禮走在最末。
君臣四人心緒各異,穿過寬闊而空曠的廣場,自內廷西門入,直奔萬寧宮。
萬寧宮地處內廷偏西,向來是皇太后、太皇太后的寢宮,因爲皇帝凌涵威尚且年幼,且未立後,所以原來的皇后,現在的太后沈雲心並未遷出,仍舊住在鳳祥宮中照撫大局,而太皇太后楊氏婉漪,自凌昭德之父,宣武凌熔銘龍御賓天,尊爲太后後,便一直獨居於萬寧宮,甚少外出,也從未出面干預過國事。
凌昭德繼位之後,對這位並非生身母親的皇太后,依然相當尊敬,並不曾計較她當年力阻自己登基之事,晨昏定省,謹守人子本分,是以楊太后雖然心中有氣,卻也不好發作。
慕飛卿眯眯眼,看了看前方那個高深莫測的女子。
太皇太后楊婉漪,出身靖城豪門,十三歲進宮,十五歲得封采女,十七歲上一舉得男,也就是後來的襄南王,再加之家族勢力的扶持,步步升至中宮皇后,自此鳳位穩固,直至宣武帝去世。
那時,慕國凱尚未入朝,是以,對這位太皇太后,慕飛卿瞭解得並不多。至於宣武帝是否真爲她,或者說,真爲襄南王留下遺詔,他心中全然無底。
如果,如果她手中果真有宣武帝的遺詔——慕飛卿雙眸轉而黝寒。
“慕飛卿,太子和天祈,都託付給你了……”先帝凌昭德臨終之言幽幽響起,慕飛卿下垂的手驀然攥緊——不管是爲了慕家,還是爲了先帝,他都只能——
看着臉色不斷變化的慕飛卿,白思綺心中涌起一絲異
常的不安,總覺得此時的他正在籌謀着什麼讓她不敢想,也不願去想的事。
下意識地,她後退一步,拉開了和慕飛卿的距離,而慕飛卿,竟全然沒有意料到,仍舊步履沉沉地向前走着,走着。
兩人間的距離,在九重宮闕間,越拉越遠,越拉越遠……
萬寧宮繁複而不失莊嚴的雕花宮門,在慕飛卿和凌涵威的面前緩緩開啓。太皇太后立在高高的門檻前,慢慢轉過身,神情凜然而沉肅:
“皇上,鎮國將軍,你們確定,果真要親睹遺詔麼?”
凌涵威一凜!
慕飛卿一凜!
離宮門尚有一段距離的白思綺,倏地收住了腳步。
那道遺詔,到底是何內容?是不是它一旦現世,本就動盪未息的天祈國,會再度風雲四起,改天換日?
凌涵威在思索。
慕飛卿也在思索。
偌大的廣場上一片靜寂,只聽得見偶爾輕嘯而過的風聲。
“臣妾參見太皇太后。”
突兀地,從廣場的另一邊,緩緩行來一支儀仗,爲首的,正是太后,沈雲心。
“你到這裡來做什麼?”太皇太后面色一沉!
“自然是向您請安。”沈太后微微笑着,謙卑而恭遜,儀態端莊地行至凌涵威身旁,攜起他的手,口吻寵溺,卻又云淡風輕,“威兒,你也太不懂事了!還不快向皇祖母請罪!”
“母后?!”凌涵威轉過頭,不解而又詫異地看着自己的母親。
“威兒你忘了嗎?皇祖母平日是如何疼你來着?你怎麼能惹皇祖母不開心?”沈雲心定定地注視着凌涵威,依舊是母親訓斥孩子的口吻,眸中卻飛速閃過一絲凌厲。
不等凌涵威有所反應,慕飛卿已經先一步跪了下去,重重地叩頭於地:“微臣莽撞,一再衝犯太皇太后鳳駕,請太皇太后責罰!”
皇太后沈雲心、皇帝凌涵威,和太皇太后楊婉漪的目光,同時落到了慕飛卿的身上。
然後,太皇太后脣角上揚,微微地笑了:“哀家,現在可以前往南天牢,探視衍兒了麼?”
凌昭德正待回話,卻被太后沈雲心一把捂住嘴脣。沈太后臉上帶笑,口吻溫順:“當然可以。太皇太后念子情深,皇上應該多多體諒纔是。”
“既如此,那先帝的遺詔,下次再請皇上瞻仰,也是一樣。”太皇太后報以一笑,語聲朗朗,“楊簡,傳哀家的話,擺駕南天牢!”
萬寧宮總管楊簡隨即顛顛地跑上前來,拖着長長的嗓音答
道:“是——!”
“臣妾不敢多作攪擾,這便告退。”沈太后仍舊捂着“唔唔”直叫的凌涵威,朝太皇太后福了福身,邁着小碎步退向一旁。
“太皇太后萬福金安!微臣告退!”慕飛卿再次重重地叩了一個頭,旋即起身,面無表情也退到一旁。
太皇太后冷冷地哼了一聲,側身邁進萬寧宮,而大殿之前,長長的鳳鸞儀仗一字排開,從華蓋上垂下的幃幕陣陣碎響。
“走吧。”輕輕地,沈太后嘆了一口氣,拉起凌涵威的手,朝着鳳祥宮的方向邁開步子。
只是略一躊躇,慕飛卿便跟了上去,走出幾步,方纔發現白思綺仍舊遠遠地立在廣場的另一側,眉頭不由挑了起來,加快步速追上沈太后,壓低聲音道:“微臣……稍後便去向太后請安。”
沈太后瞥了他一眼,倒也沒說什麼,只是輕輕點點頭。慕飛卿這才折身轉向白思綺,腳步迅捷地穿過廣場,走到她的面前。
“思綺……你,怎麼了?”
白思綺突突地打了個寒噤,看看天空,再看看地面:“……天涼了。”
慕飛卿沒有絲毫遲疑,甚至不避四周來來往往宮侍宮女們的目光,當即脫下外袍,披在白思綺肩上,半擁着她輕輕地安慰道:“天是涼了,不過,有我爲你加衣。”
“慕飛卿——”白思綺螓首微擡,“你能,答應我一件事麼?”
“嗯?!”
“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傷人,更不要輕易傷己!”
“嗯?!”
“你能,答應麼?”白思綺的眸中滿是堅執。
慕飛卿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着她,望着她,將她眼中的惶惑和茫亂盡收眼底,心,也開始陣陣微痛——
果然。
他們縱使相愛,還是逃不過身邊的人和事。
果然。
他們縱使相愛,也要因爲種種的前緣,而承擔相應的後果。
儘管這不是他們所想要的,卻不得不因爲種種的始料未及,種種的突如其來,而選擇主動或被動地,分離、蹉磨、傷害、憂懼、牽掛……
這是他們情感的宿命,也是他們人生的宿命。
擺不脫,掙不開,劈不斷。
而只能隨着這一波波湍急的險流,不畏艱難地迎頭而上。
因爲,他們還有一絲希望。
一絲衝破束縛,獲得幸福的希望。
但在這個敏感的時刻,也僅僅只能是,那麼一絲希望。
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