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我們只是在說一株人蔘, 三界六道最古怪的人蔘,古怪得早已成了精,而且又老又醜又討厭”, 明珠故意長嘆一聲, 看樣子十分替那株人蔘精惋惜。
“哦?你們見過它?”, 那小姑娘眨眼睛, 問明珠。
明珠不語, 一雙眼看向一旁的蕭燃,蕭燃卻已揹負着手,目光去眺望遠方, 他似乎早已忘了地上的琥珀孩子,只是緩緩道:“沒見過”。
“沒見過?那你們怎麼能斷定它一定又老又醜又討厭呢?”, 小姑娘撅起嘴, 明顯的不滿意。
“他告訴我們的”, 不等蕭燃說話,明珠已指向地上的琥珀孩子, 蕭燃立刻打斷明珠的話,道:“住口”。
“哦”,明珠點頭,不再言語。目光卻已飄向地上的琥珀孩子。
小姑娘一雙眼滴溜溜轉了一圈,露出個極可愛的笑容來, 道:“你們的孩子放在地上, 會不會着涼……”, 她這句話並未說完。
第一個字出口, 她的人已經凌空躍起, 嬌小的身子靈活極了,如一團紅色的火焰般, 直奔地上的琥珀孩子而去。最後一個字完了,她的人已到方纔放着那琥珀孩子的地方,一個老鷹撲食,頭上腳下,從半空中直衝而下,勢如閃電的身形卻猛地一滯,她突然發現,地上的琥珀孩子,不見了。
這一驚實在不小,她忙扭腰肢轉身子,想要溜走,卻見斜刺裡猛地伸出一雙手來,那手芊芊柔柔,十指尖尖似乎不沾陽春水,可力氣卻大得驚人。
那雙手甫一搭上她手腕,竟像鐵鉗一般,令她動不得分毫,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清脆的金鈴響,叮鈴鈴的響聲直衝雲霄,卻差點沒把她氣死。
小姑娘嘴裡大聲嚷嚷着:“放開!放開!你們這羣騙子,果然是壞蛋”,她身子已經不聽使喚的被那雙鐵鉗般的手一扯一拽,愣是從半空中拽下來。
明珠已笑道:“好一張利嘴,難道你不說話真的會憋死?”。
她雙手握緊小姑娘,生怕這利嘴的丫頭跑了,卻見一旁的蕭燃已經抱着琥珀孩子立在風中,眼裡滿是奇異的情緒。
“好啊,你們一唱一和的騙姑奶奶呢!”,小姑娘這才反應過來,一雙眼滴溜溜轉個不停,忽然渾身發力,向外掙去。
她這一掙明珠忙加大了力氣向下拽,誰知這小姑娘卻是虛張聲勢,明珠這大力一拽,自然把她拽得直奔鬆軟的土地而去。
“不好,別讓她逃了”,蕭燃見異變突起,有心幫忙卻爲時已晚,只見那小姑娘身子甫一與鬆軟的土地接觸,竟像是金溶於火,雪溶於陽一般,消失不見。徒留下明珠一雙手依然做握緊狀,張大了嘴,一副驚呆了的樣子。
“沒了?她不見了?”,明珠驚聲叫道。
“是啊,沒了”,蕭燃淡淡回道。
“怎麼會沒了?我明明抓緊了她的?”,明珠吃驚地看着自己的雙手,她不信自己居然連個小姑娘都抓不住。
“她就是人蔘精,見了土地,自然會遁去。傻姑娘”,蕭燃脫口而出,話出口立刻後悔起來,果然,明珠已瞪大了眼睛,樣子居然比剛纔人蔘精從她手中溜走還要驚訝,就連聲音,都已微微顫抖,她一疊聲問道:“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你怎麼會知道?”。
蕭燃心中咯噔一聲,忙背過身去,努力令自己的聲音變得冰冷,沉聲道:“你放走了人蔘精,恐怕她不會善罷甘休”。
“不!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你到底是誰?爲什麼你會知道莫染喜歡叫我傻姑娘?”,明珠執拗地追問道。
“我怎麼會知道”,蕭燃肩已後縮,苦笑道:“三界六道的女子在我眼裡,都是傻姑娘,有什麼奇怪?”,他豁然回身,笑容中已滿是蕭索之意,緩緩道:“若是不傻,又怎會執着?若是不傻,又怎會苦等千年”。
他垂下眼簾,看着懷裡抱着的琥珀孩子,道:“三界六道的女子皆是如此,這琥珀孩子,恐怕也牽連着一段傷心事。就連你,堂堂東海三公主明珠,不也爲了若隱,等了千年”。
“不,不是若隱!我等得是莫染。生生世世”,明珠打斷他的話,忽然覺得莫名心痛。他此刻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悽苦清冷之色。
“莫染……”,蕭燃抱緊懷裡的琥珀孩子,擡步向那株老柳樹走去,只留下明珠怔怔的立在原地。
風送來他痛苦的聲音,幽幽道:“莫染……可若隱就是莫染……”。
此時狂風突起。
風沙在狂風中漫卷,也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悉悉索索的響個不停,這裡本是溫暖如春的一片勃/勃生機,如今忽然如孩子的臉,變了顏色。
眨眼間春草枯萎,花兒離了枝頭,放眼望去,四野一片淒涼,夜色忽然而至,濃如墨的夜空中,無星無月。
“果然”,蕭燃冷眼看着轉眼間的風雲突變,冷聲道。目光卻不由自主看向不遠處立着的明珠,明珠也在看她,四目相對,目光交接,蕭燃只覺得心一顫,忙收回目光,冷聲道:“報復來了”。
“是啊,報復來得真快。我想我應該去看看若隱……”明珠頓了頓,加重語氣,大聲道:“他是轉世莫染,我一定要看緊了,別回頭讓愛人跑了”。
她甚至笑了下,緩緩道:“熾那小子曾問過我,是不是見到轉世愛人就一棒子打暈,拖回東海。可現在回東海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或許我真的應該考慮一下,將這個轉世莫染,一直和自己掙扎的若隱打暈了,帶走呢”。
果然,他在她的話裡,身子明顯的顫抖了一下,明珠固執的去看他的眼睛,他卻躲開她探尋的目光,快步走到她身邊,將懷裡的琥珀孩子交到她手裡,冷聲道:“他是個可憐人,還是我去比較好”。
明珠一手抱着孩子,騰出一隻手來,一把抓了他衣袖,蕭燃身子一僵,明珠已開口,鄭重問道:“我只問最後一次,你到底是不是莫染?”。
“難道你不覺得若隱很可憐麼?”,蕭燃痛苦的閉上眼睛,眼前已浮現方纔若隱那雙赤紅的眼。
她不說話,只是固執的抓緊他衣袖,手因爲過度用力,本是白皙的手背上已暴起青筋。
“他本應無憂無慮的在九虛山修行,然後藉着一身仙骨成仙,可你卻讓他懂得了情愛。世事本就如此,有些事早已註定”,蕭燃聲音出奇的平靜,平靜得連他都覺得奇怪。
她依然不說話,可本是緊攥着他衣袖的手,力氣忽然被抽空。
“我也是最後一次告訴你,孟若隱就是莫染轉世!千真萬確!”,蕭燃道。他擡步,大步向前走,試着她的手無力的從他衣袖處落下去,就像深秋的落葉,無奈而糾結。
此時,何止心痛。
風還在呼嘯,不知何時,已飄下雪來,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枝頭,落在凋零了的花瓣上,奇異而美麗。
蕭燃大步向夜色深處走去,似乎再也不會停下來。
他的腳步雖沉重,可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夜色已濃。
無星無月。
明珠那嬌小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噬,模模糊糊,朦朦朧朧,似乎只是蕭燃生命中,一抹只能遙望的白月光。
他沒有回頭,只要決定了,他絕不回頭。哪怕早已遍體鱗傷。
遠遠的,只見這濃夜中,冰冷的土地上蜷縮着一個人。
男人。
他一動不動,似乎已睡去,可你只要走近,就會發現,他大睜的眼中,正流露出說不清的恐懼與掙扎。
即使狂風呼嘯,即使雪花漫舞,可他卻似乎已成了一尊雕像,彷彿從亙古已開始,又彷彿直到天地毀滅,萬物凋零爲止。
他已成了一塊土地,渾身長滿了芽,開出了花,卻不知能不能結出果來。
見一雙腳停在自己面前,孟若隱依然一動不動。那雙腳卻並未在他面前過多停留,只是緩緩的走到他身旁,停下來,那個人也坐下去,席地而坐。
“這不丟人”,那個人說。
孟若隱不語,他抿緊了脣,突然不想也不知該和這個魔界至尊蕭燃說些什麼。
“誰都會動情。人活在世怎能無情?你修行修得不是無情無義,不是絕情斷愛,有一天你會明白,無情遠比有情難”。蕭燃眺望着遠方,可眼下四野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他苦笑了下,復又說道:“在十丈崖你說過 ‘直到今日方知人間有情’,那時你敢說出來,如今爲什麼又以此爲恥呢?”
孟若隱蜷縮的像只刺蝟,漂亮的脣早已抿成了一條線,他不知道爲何今日會如此發狂。
“因爲那時你還沒有愛的這麼深,那時你只是微微動了情,可如今,你恐怕愛火早已炙熱,可你又覺得對不起師父,但愛並沒有錯。所以你也沒有錯”。
“可我是道士!”,孟若隱呼的一聲坐起,大聲道。
“那又如何?人世間的事,本無兩全其美。魚與熊掌兼得,又怎麼可能!你捫心自問,你到底想要哪個?到底什麼纔是你心中,最重要的?”,蕭燃已站起身來,他從頭至尾都沒有看孟若隱一眼。
他已不用看孟若隱。
一個動了情的人,早已成了皚皚白雪中的一點紅梅,明顯得想要視而不見都不成。
“你若想好了,就回老柳樹下,我們都在那裡等着你”,蕭燃拋下句話,頭也不回的重又走進夜色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