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飛。
離東海越近, 明珠腳下的祥雲也就越發慢了起來,少年抱着膀冷眼看她,挑眉道:“原來你不止對曾經的愛人心狠, 你連家都不願意回!”。
明珠苦笑, 她突然發現, 她除了苦笑, 真不知該說什麼。
少年從鼻子眼裡哼一聲, 蕭燃卻趴在雲邊邊上,興奮的揮舞着手臂,大聲笑道:“我也能飛了!我是鳥!我是鳥!”。
少年恨恨的一小塊一小塊往下撕如鍍了一層金的雲邊邊, 明珠終於嘆口氣,幽幽道:“熾, 你無論多討厭我, 都不要再揪這雲了。要知道如今這雲承載了我們三個人的重量, 已經負擔很重,你再撕, 它會抗議的”。
果然那雲劇烈的抖了幾抖,嚇得蕭燃“娘啊”一聲,趴在雲上再不敢動彈。少年只好放棄了繼續虐待那朵可憐的祥雲,氣呼呼問道:“喂,你還認識家麼?我可是隻來過一次, 如今早已忘了東海在哪裡”。
他這麼說的時候, 心底就開始一點點的痛, 一雙眼有意無意向雲下找去。
細軟的沙灘上, 曾經升起過篝火, 他就坐在岸邊,烤着東西, 等着那個拼命要逃出去的姑娘。
她頭上一對軟角,身上還掛着半截將斷未斷的繩子,她騙他卻被他毫不留情的扔回東海,他第一次違背了這一行的規矩,不但收了僱主的銀子,還拐走了僱主的女兒……真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人生若只如初見,該多好!
腳下,已是一片蔚藍的大海,海浪拖拽着綿長的尾音,擊打着岸,空氣中滿是一種腥腥鹹鹹的味道。
東海,這裡就是東海。
明珠深吸口氣,那麼熟悉的味道,多少次在午夜夢迴時想起?!當初拼着命的要逃離,如今卻遍體鱗傷的回來,她不知在這場所謂的勇敢追逐中,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
落下祥雲,當明珠的腳底與這細軟的沙灘接觸,心底那種複雜的,以爲忘了的情緒,都轟轟烈烈的來了。她長久的凝視着海浪拍岸,海風柔柔的撫着她的臉,一旁本瘋瘋癲癲的蕭燃卻驚呼一聲,恐懼的喊道:“我來過這裡!我記得,我來過這裡!”。
他的臉色十分不好,猛的蹲下去抱住了頭,少年聞言眼中已騰起了希望的光,一把揪了他脖領子將他拎起來,問道:“你記起來了?!”。
蕭燃點頭,想了想又搖頭,他手指顫抖着指向那波光粼粼的海,就連嗓音都已顫抖:“我看到,水面上有好多屍體!都浮啊沉啊的!血……好多的血染紅了海……”。
“你記得?你好好看看,這裡的確是東海!當年那些被東海水淹死的百姓,屍體就在水面上浮浮沉沉”,明珠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疊聲說道。
可蕭燃卻掙開少年的手,他驚慌失措的,似乎正被什麼恐懼的東西追逐着,猛的撒丫子狂奔起來,沿着海岸線他踉踉蹌蹌,腳底卻像是生了風。
“別跑!”,明珠與少年對視一眼,皆大驚,忙着去追蕭燃,可蕭燃雖然瘋了,跑得卻是飛快,任憑明珠與少年怎麼追,始終與他差了一截。
前方就是塊巨石,那巨石奇大無比,就見蕭燃腳步不停,嘴裡大聲的喊着:“不要纏着我!不要纏着我!”,身子已經一拐,隱入巨石後。
明珠與少年氣喘吁吁的趕到,忙去巨石後找他,可石後只有零散的幾枚腳印,那個瘋瘋癲癲的魔尊蕭燃,卻不見了!
放眼望去,海天相接,哪裡還有蕭燃的影子!明珠心底猛的升起寒意來,她居然把蕭燃弄丟了!
傍晚的時候,下起急雨來。
瓢潑般的大雨夾雜着黃豆大小的冰雹子,噼裡啪啦落在地上,打得荒原上那衰草也東倒西歪起來。
孟若隱披散着頭髮,渾身早已被雨水淋透,那身袍子上滿是酒污血漬,甚至還沾着許多的泥點子。
這身袍子早該扔到垃圾堆裡,可如今孟若隱卻已不在乎,他只在乎酒。
他的手裡就有酒,一大罈子酒。
腳下很泥濘,他似乎喝醉了,目光迷茫,發溼淋淋的貼在臉上,混合着雨水,可他卻粗着嗓子在唱歌,只是那歌聲悲愴,竟聽不出究竟在唱什麼。
這要是在從前,孟若隱絕不會這樣放開嗓子唱歌。
但現在,沒了明珠,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呢?!
“刺溜”一聲,孟若隱腳下一滑,人已跌坐在地上,他的手裡卻依然緊握着酒罈子,這酒罈子如今甚至比他的命還要重要。
“哈哈哈哈”,他放聲大笑,笑聲在荒原急雨中聽起來,分外淒涼。
一把油紙傘擋在他頭頂,他手撐着滿是泥水雨水的地面,平移出去。那把傘又跟過來,他再移。
那把傘執着的跟着他,無論他移出去多遠,都離不開。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孟若隱大吼,他此刻看起來,早已沒了那仙山道場中修行了二十載的仙風道骨,簡直就像個市井無賴一般!
碧璽撐着油紙傘,語調是一如既往的平緩:“我說過你不要後悔”。
“我沒後悔!”,孟若隱瞪着眼睛,粗/暴的打斷他話,大聲說道:“我沒有後悔!愛上明珠我從沒有後悔”。
“可你現在的樣子,分明是在自暴自棄”,碧璽淡淡道。
“自暴自棄?!我沒有自暴自棄,我只是累了”,孟若隱幽幽的嘆氣,他似乎真的累了,很累很累,就這樣伏在滿是泥水的地上,臉緊緊地貼合着地面,低低道:“這裡的土地,很像九虛山的味道”。
他的眼簾低垂,像是正陷入一場美麗的夢境,他夢囈般說道:“可九虛山我再也不能回去。但若隱沒有後悔過!若隱只是恨!恨若隱不如別人”。
“你怎麼會這麼想?也難怪,聽說明珠是和鬼王熾走了”,碧璽皺起眉頭來,語氣中毫無諷刺的意味,毫無疑問,他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殘酷的事實。
孟若隱從泥地裡爬起來,臉上那種迷惘已經不見了,他幽幽道:“無論如何若隱都該謝謝碧璽師叔”。
“你謝我什麼!我們都是九虛山棄徒,無一例外的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人”,碧璽終於嘆了口氣,向若隱伸出手去。
若隱卻跪倒在地,鄭重的磕了三個響頭,道:“若隱有三件事要謝謝碧璽師叔”。
“哪三件?”,碧璽怔住。
“第一件,若隱要謝謝碧璽師叔幫着若隱來了一出苦肉計,雖然這種做法實在令人不齒。荒原裡那場比試,終於留下了明珠”。
“唉……”,碧璽嘆氣。
“第二件,若隱要謝謝碧璽師叔,幫着若隱除掉後患,雖然這樣做實在狠毒。可有些事終是要二選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與其三個人痛苦,不如一個人退出”。
這次碧璽沒有說話,他只是一個勁的搖頭,想起那天天微明的時候,他手放在了蕭燃天靈蓋上,指尖上那些凝結的法力,只要他微微用力,已經瘋瘋癲癲的蕭燃必死無疑,可他偏偏在最後關頭,收了法力。
道家也講因果報應,也講天道,他終是不能眼睜睜看着若隱,沒了回頭路。
“若隱,我不知你爲何如此極端,愛一個人真的是件天下間最痛苦也最快樂的事情,你自小在九虛山修行,本就如一張白紙,如何描畫,都在你自己。你對龍女動了情,有前世因在,自然也會有後世果。師叔雖然早早被趕下九虛山,師叔雖然修習了魔功,可師叔覺得,無論是仙是魔還是人,都不該將自己置於無路可走的境地”。
若隱蹙眉,靜靜的聽着,碧璽又道:“師叔知道你外表淡定,實則內心卻是萬分好強。記得你九歲那年因爲寫錯了一個字,居然自罰重抄一百遍,那可是五千言的《道德經》,你個九歲的小孩子,對自己實在苛刻!如今你依然如此,若隱,師叔是過來人,只是想告訴你,這世上沒了誰都一樣活。每□□陽照常升起,四季變換潮漲潮汐,皆求自然”。
若隱眼簾低垂,良久方道:“多謝師叔,若隱明白道法講究自然,所以若隱憑心去走一程。若隱從前以爲,只要兩個人情投意合就是美滿,如今若隱方知,原來只有這些遠遠不夠。要活下去,不是修仙,需要很多。若隱想,若隱如今缺少的正是這些!等到若隱有了立足的資本,才能與人抗衡”。
他的語調平緩,他擡起頭來,鄭重的看向碧璽,復又說道:“沒有實力,就連小妖都來欺凌。碧璽師叔,若隱還有第三件要謝你的事沒有說”。
“第三件?是什麼?”,碧璽怔住,他不記得自己還幫了這鑽牛角尖的師侄什麼。
若隱靠近碧璽,有些猶豫,他說:“師叔,可否近些說話?”。
碧璽皺眉,俯下/身子側耳細聽,就見若隱手勾住他脖子,恭恭敬敬的低聲在他耳邊說道:“第三件事,若隱要謝師叔,借給若隱元神,幫助若隱入魔”。
若隱的手指修長,那修長的手指猛的在碧璽百會、風府、風地三處穴道劃過,那是碧璽修習魔功的死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