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
少年一路土遁着離開了山下十里那間小小的茅草屋, 只覺得心中鬱郁得緊,他一直以爲明珠是個不一樣的姑娘,卻原來天下女子皆相同。
少年嘆氣, 他只聽說過愛紅顏的男子, 今日算是見到了狠心的女子。不遠處那個山洞, 少年曾與明珠在裡面避雨。當時只是初識不久, 可那種淺淺的交往, 卻比如今更值得懷念。
少年停了腳步,在那山洞前怔怔的立了好久,終於撩不過心底的念頭, 大步向洞內走去。
他一路揮手,走過的地方都薄薄的鋪了一層冰, 上次升起的那處篝火在哪裡?少年閉上眼, 修長的手指在洞內亂點一氣。
潮溼的洞壁上, 緩緩流動的水珠結成了冰,少年卻已坐到地上。他忽然很想再生一處火, 忽然無比的懷念起幽冥之境裡,篝火上烤着的東西,以及那在空氣中漸漸散發開來的食物香氣。
夜空中有一道流星急速劃過,拖着長長的尾巴,少年歪着頭看那流星經過洞前, 低聲嘆道:“聽說每落下一顆星, 三界六道就會死一個很重要的人, 今夜, 是誰要死了呢?”。
流星劃過天際, 九虛山第十八間客房裡,蕭燃急匆匆追出去, 他邊跑邊大聲衝着那流星喊道:“不要走!不要走!”。
他的目光癡迷,腳步踉踉蹌蹌十分不穩,一路疾奔中也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重重跌倒在地,玄雲子與白玉子見他猛地衝了出去,忙着放下手裡的棋子,追上他,卻見他倒在地上,口中喃喃的說着什麼,二人對視一眼,玄雲子已當先開口道:“我們這麼做真的能幫到他?”。
白玉子點頭,卻又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雖然我對小母龍有信心,可熾那小子確是很難說,你說他真的會去找小母龍,告訴她蕭燃得了失心瘋麼?”。
玄雲子一雙眼快速的溜一圈四周,方壓低聲音道:“咱們這麼做真的是破釜沉舟了,如果小母龍三日內不出現,他可就真的瘋了,以後只能這樣癡癡傻傻的”。他俯下/身子來,倒在地上的蕭燃卻擡起頭來衝他呲牙一笑,傻乎乎的舉起一隻手來,掌心展開,興奮的說道:“你瞧,我終於抓住她了!這次她再也走不了了!”。
他的掌心裡有一粒石子,可他卻視若珍寶般小心翼翼的揣進懷裡,捂緊了,碎碎叨叨唸叨着:“爲什麼要逃呢?”。
玄雲子眼圈一紅,撇嘴道:“白玉子,我覺得我們這樣用銀針逼出他所有的執念與癡心,是特別殘忍的一件事。他平日不說並不等於不想,如今這被我們銀針一逼,好麼,都爆發了!小母龍到時候來了還好,若是不來,你說這好端端的一個人就要變成個傻子!太冒險了太冒險了”。
言罷他就要伸手去拔插進蕭燃後腦勺的一枚極小極小的銀針,白玉子忙阻止他,道:“你這是做什麼?如今已過去了這麼久,眼下拔銀針會更冒險。咱們既然走到了這一步,乾脆就硬着頭皮挺一挺吧!能令他們重聚更好,如果不能,到時候蕭燃真的傻了,我反而覺得不錯,至少他糊塗着比清醒着更快樂”。
“真的麼?”,玄雲子狐疑的望向白玉子,白玉子長嘆一聲,道:“你別這麼看着我,我哪裡知道這些小姑娘,臭小子的情情愛愛?再說這也不是咱們靈山雙子能研究透的事兒啊”。
“那咱們能研究透什麼?”,玄雲子忙問。
白玉子手一揮,地上已多了一方棋盤,他手捏着白子,道:“咱們能研究透的,恐怕只有這棋了!來來來,趁着眼下蕭燃還算消停,咱們先殺上幾盤再說”。
玄雲子甫一見那棋盤,一雙眼裡立刻騰起極亮的光來,可看一眼蕭燃,他卻猶豫了,邊搓手邊嘆氣道:“不好吧?熾那臭小子當初下山將他託付給我們,如果我們照顧不周,萬一他出了事,咱們靈山雙子是不是太丟面子了?”。
白玉子笑道:“你以爲就憑他如今這樣瘋瘋癲癲的,能逃出咱們靈山雙子的眼皮底下?休要囉嗦,就問你一句,到底下不下?”。
“下”,玄雲子回答得倒是挺快。
二人忙落座,他們在須彌幻境千年萬載,本就是兩個棋癡,又怎麼能忍受得了一日不下棋?
蕭燃安靜的坐在地上,白玉子隨手變換出一地的珍珠來,哄孩子般說道:“這些你可要看住了看好了,別讓它們跑了哦”。
“哦”,蕭燃癡癡地應了聲,忙着撿散落一地的珍珠,眼神純淨如孩子,他將那些珍珠攏到一處,小心的數啊數,白玉子已衝玄雲子眨眼睛,低聲笑道:“你瞧,我就說把他當孩子一樣,很好哄的”。
二人不再多話,忙着各持一子,在棋盤上殺得天昏地暗。
蕭燃嘴裡絮絮叨叨的數着:“一,二,十一,十二”,他來來回回將這些珍珠數了無數遍,直到數的爛熟於胸,天邊已露出一絲魚肚白,這漫長的夜就要過去了。
他忽然皺起眉頭來,急急的數着手裡的珍珠,自言自語道:“沒了?爲什麼少了一顆?”。他忙站起身來,抻長了脖子極目遠眺,看了一會又蹲下來,在地上找來找去。
可這地上除了石子,就只剩下十一顆珍珠!第十二顆珍珠哪去了?蕭燃一遍遍的數着手裡的珍珠,猛的見到不遠處的草叢裡,一物在晨曦中閃着光。
“原來你躲起來了”,蕭燃興奮的指着那草叢中閃光的東西,三步並作兩步,向那草叢裡走去。
眼見着就要到了那閃光的東西跟前,那光卻不見了,蕭燃急急再找,卻見那閃光的東西離自己又遠了些,在草叢的更深處躲着呢。
“別走,等等我!”,蕭燃邊喊邊繼續向裡走,不知不覺竟遠離了玄雲子與白玉子坐着的地方。
就這樣捉迷藏般走了不知多久,那閃光的東西徹底沒了蹤影,蕭燃愣住,卻見前方不遠處站着個人。
那男子揹負着雙手,靜靜的立着,蕭燃衝上前,傻乎乎的問道:“是不是你拿走了我的珠子?”。
那男子緩緩轉過身來,一雙眼中有着莫名的情緒,他雙眉緊鎖,看了會兒蕭燃,語調平緩,道:“你就是魔尊蕭燃?”。
“你是誰?”,蕭燃歪頭看他,這男子一張臉十分陌生,他不記得曾經見過這男子。他喃喃道:“我不認識你!蕭燃是誰?我又是誰?”,他的腦海中皆是零星的片段,他什麼也想不起來。
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最後都組成一個嬌小的水藍色身影,那個人巧笑嫣然,衝着他說:“楚莫染,從今後你的生生世世都被我包了!”。
“啊!”,蕭燃大叫一聲,那個水藍色的身影也“砰”的一聲,在他腦海中碎了,散成無數片,緩緩飄飛。那對面而立的男子眉頭早已鎖成了結,他說:“我叫碧璽,無論你是楚莫染還是蕭燃,都不要怪我!”。
他揹負着的手已從身後緩緩伸出來,那雙手很乾淨,很穩定,手成爪狀,法力凝於指尖。
被這樣一雙手按住天靈蓋,會怎樣呢?
這雙手已緩慢的朝蕭燃天靈蓋按上去……
窗外的鳥“啾啾”喚着,似乎受了驚,撲棱棱離巢向遠方而去。屋子裡,睡夢中的明珠猛然驚醒,她呆呆的坐在牀上,氣息急促,孟若隱從門外急匆匆進來,到了她牀前停住腳步,俯下/身子,溫柔的問道:“明珠,你怎麼了?”。
明珠抹一把臉上的汗,她渾身都已被冷汗溼透,可看到若隱那雙眼,她卻只能遮掩道:“沒什麼,只是個噩夢”。
她怎麼能說出,自己昨夜夢到的人竟是蕭燃呢!
那夢真的很可怕,在夢中她見到蕭燃血肉模糊的臉。他死了!死的很慘,可臉上卻似乎帶着一絲笑。那種奇怪的笑意,令她渾身冰冷。
若隱蹙眉,溫柔的擡起手來去探她額頭,明珠微微閃身躲開,微笑道:“你不用擔心,我只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真的?你夢到了什麼?”,孟若隱眉頭蹙得更緊,追根究底道。
“都說了只是個噩夢,我怎麼會記得!”,明珠有些微怒,見他眸光一黯,又暗暗恨自己不該這樣來了脾氣,於是又道:“若隱,你不要擔心,我只是夢到了東海,我是想娘了”。
“哦”,若隱這才放心,他展開眉頭,道:“等我們成了親,若隱就帶你回東海,若隱一定會求龍君和龍母原諒明珠的”。
“是麼”,明珠苦笑。
“我已經熬好了粥,這就給你端來”,若隱柔聲道,他不等明珠回答已起身向廚房走去,走出了十幾步卻又回過頭來,衝她溫柔的笑。
明珠只有勉強扯嘴角,露一絲笑。猛的又想起那個奇怪的夢境,不由覺得心神不寧。若隱已端來了一碗粥,溫柔的說道:“明珠,這些日子都是明珠爲若隱煮粥了,如今也嚐嚐若隱的廚藝”。
“謝謝”,明珠接過碗來,隨口問道:“兔爺呢?怎麼聽不到它聒噪,最近我聽那尖嗓子已經聽得習慣了,一時半會聽不到還真就覺得哪裡都不對勁呢”。
“是麼!若隱也不知它溜到何處玩耍去了”,若隱微笑道。
明珠點頭,勺起粥來,小口小口的喝着。若隱眸光低垂,雙拳卻已握緊。
有風吹過,他的長衫下襬沾着的一撮白毛,輕飄飄落到地上,被他不動聲色的碾到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