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雲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腳步才輕巧,以免打擾到我們的時光,因爲註定那麼少……”凌會輕輕哼着歌,他的媽媽在昨天晚上開始就進入了深度昏迷。
回到T市五天了,他沒有出過病房的大門,寸步不離他的母親,實在餓得受不了就吃點賈叔給他準備的麪包和餅乾,困了就靠在椅子上小憩一會——往往睡不到兩個小時,他就會驚醒,他想擠出更多的時間來陪母親,一天二十四小時他恨不得能憑空再多生出兩個小時來。
但即便如此,母親的生命也走到最後,病痛襲來讓她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中,再也無法再見到兒子的臉。
凌會強忍心中的悲傷,當做母親仍然清醒,不,是他認爲就算母親昏迷了,她也能聽到自己的聲音,那麼自己爲什麼要停下說話呢?
又過了幾天,那天下午,病房裡忙做了一團,凌會被請了出去,護士醫生在房間中奔走施行搶救術。凌會呆呆地站在門口,雙拳緊緊握住望着內屋緊張的場面,賈叔也聞訊進來,摟住了他的肩膀。
半個小時後,醫生滿頭大汗地出來,遺憾地對凌會道:“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凌會木然地點點頭,醫生和護士離開了病房,四周安靜下來,他艱難地移動腳步,走到了裡屋,只見到病牀上,白布已經遮住了母親的容顏,靜悄悄的沒有了一絲生命的跡象。
他油然生出一種怪異到極點的感覺,像是悲傷,像是不甘,還有錯覺,還有慍怒,交雜在一起,在他耳邊轟然炸響:她死了!
“媽媽……死了……”凌會本以爲在壽險行業見慣了生老病死,而他經營的產品本來就和生老病死有關,他認爲自己對這所有人都必須要經歷的過程看得很開了,跟客戶講起產品來的時候,他也常常直言不諱地說:保險管的就是人的生老病死,你們不要介意我說這四個字,每個人都會面對和經歷的。
但今天,他人生中的至親就這麼離開了他,在他還沒有時間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時,就撒手人寰,他發現原來以前所謂的淡定全部都是空中樓閣,都是虛假和虛幻的東西,他捂住了胸口,心間像是被利器刺中,劇烈的疼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大口呼吸間,手指漸漸發麻,當他第一次面臨至親的死亡時,他的身體做出了強烈的反應!
原來親人的死是如此折磨人的事……凌會沒有爺爺奶奶沒有外公外婆,只有媽媽,他從來沒有經歷過親人去世,從電視或者電影腦補的劇情,讓他曾經天真地覺得原來親人去世也不過如是,再悲傷,活着的人總還要繼續生活;而此刻,他懂了,他知道了他曾經輕描淡寫地與客戶談論他們親人可能的風險和死亡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
人都不在了,還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很多客戶都對他說過這句話,他之前不能理解,但是現在他明白了,他明白親人去世,沒有人會心安理得享受因爲他的死所帶來的福利!人不在了,他的一切都應該被珍藏進人的心裡,而不是再次面臨可能的利益紛爭。
一瞬間他想通了很多
過去沒有通透的事情,在那瞬間,他也知道,自己在這世界上,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母親的身後事凌會一手CAO持,他不知道母親有什麼朋友,所以葬禮顯得十分冷清,只有凌會和賈叔兩個人在墓前,凌會捧着鮮花放在墓碑前,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墓碑上母親的照片,那是母親生前最美麗的模樣。
賈叔背手肅穆地站在他身後,等到凌會站起來,他取出了一個紙製的文件袋交給了凌會:“這是你母親的遺囑和一些遺物,她囑咐我交給你的。”
凌會默然點頭,接了過來,打開封口,他見到裡面的東西:一張金色銀行卡,一張折成兩顆心形的信紙,還有一張照片,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銀行卡自然就是凌會那張的主卡,母親畢生的積蓄都在裡面,凌會把金色卡片收起,取出了信紙,慢慢拆開。
信紙上只有短短不到三百的字,每個字寫得都有些歪扭,看得出來母親是在怎樣的病痛下寫出了這些文字。
“兒子,等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老媽我應該不在了,你沒有哭鼻子吧?不許哭哦,不然你老媽在黃泉路上走得也不安心的。我知道我這個老媽做得不好,不然你也不會四年都不大願意回家,但是你老媽是愛你的,世界上沒有人比我還要愛你。老媽爲以前打你罵你讓你看到一些不應該看到的事情而道歉,兒子,這個時候你也應該原諒我了吧?”
“好了,跟你交代下,卡里面還有一點錢,你拿去花,照片上那個胖小子是你,旁邊那兩個憑你的智商應該能猜到了吧?其他的你老媽也沒什麼可以給你了,早點娶個好姑娘,一起到你老媽墳前來拜拜,這樣我看到也就心滿意足了。”
熟悉的筆調和語氣,凌會卻能想象出,母親伏在病牀上吃力寫字的樣子,他鄭而重之地收起信紙放到貼身的口袋放好,輕拍了兩下才從文件袋裡取出了最後一樣東西。
這是一張老照片,保管得卻非常好,除了角落有一些發黃外,整張照片依然完好,它和凌會的年齡一樣大,背後寫着:凌會滿月留念。照片上,有三個人,正中間笑得無比可愛的自然就是凌會,而在小凌會的右手邊,是凌會的母親,比凌會記憶中的她更年輕更漂亮,而在左手側,則是一個男子。
看到這個男子,凌會眯起了雙眼,不正是那個在會客廳等待的男子年輕時的模樣麼?那麼說……
他指着照片上的男人問賈叔道:“賈叔,你應該認得他吧?”
賈叔點點頭。
“那你跟我講講他吧,我想你也不想繼續隱瞞下去了吧?”凌會盯着他,他很想從賈叔嘴中聽到,這二十多年來他經歷的一切不是騙局。
“好吧……”賈叔嘆了口氣,“有些事情本來早就該跟你講了,但是你上大學後一直沒有回家,而最近兩年我也一直陪你媽媽滿世界地看病,所以也沒有機會對你講。”
賈叔的聲音異常沉重:“怎麼說這個人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我的老闆,我受僱於他來照顧你們母子兩個,這份合同的期限
長達二十五年……”
凌會閉上了眼睛,和他預料的差不了多少,他蠕動嘴脣,始終還沒有說話。
“對你來說,這個人就重要的多了,他……是你的父親,你從未謀面的爸爸。”賈叔證明了凌會看到照片時的猜想,“他和你有血緣關係,卻沒有法律上的名義,但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凌會的身體晃了晃:“我從來沒想過否認,我只能從來沒有承認而已。”他凝視着照片,沿着男子的輪廓,用力撕開,小心翼翼地把這個男人從照片上慢慢分離,“他和我沒關係,就算我的身體裡流着他的血液,我也不會是他的兒子。”男人的殘破畫像緩緩飄落,落進了春水浸透的泥裡,不出幾天就會徹底腐爛和消失。
賈叔看着他,搖頭嘆氣,突然轉過去大聲道:“我試過了,搞不定他,你自己來吧!下次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不要再讓我來了,否則我就跟你翻臉!”
他對着不遠處的小樹林,凌會也看向了同一個地方,等了許久,卻沒有任何動靜。
“他奶奶的。”賈叔低聲罵了一句,轉身快步走進了樹林,不一會裡面就傳出了他與另外一個人的聲音:“你跑什麼?回來!他是你兒子又不是什麼怪物……給我過來!出不出來?別比兄弟我動粗啊!”
“不出去。”
“你還跟我耍起賴了,你們父子兩個怎麼一個德xing啊?不出來是不?打死都不出來是不?……那好,那我就打死你吧。”
樹林傳出了慘叫聲,過了兩分鐘,賈叔推着那個男子走了出來,男子的名貴衣着有些狼狽,嘴角還有一絲血跡,顯然是被賈叔教訓得不輕。
“站好了!看什麼看,凌雲峰,我又不是你的員工,有種你咬我啊!”賈叔把他推到了凌會跟前,他努嘴對凌會道,“我把他給弄出來了,介紹一下,你親爹,狗Ri的親爹,凌雲峰,小會會你有仇就報仇,有怨就抱怨,你放心,賈叔在你爹他不敢放抗的,這麼多年了,他哪一次打得贏我?”雖然他說讓凌會出氣,但仍然一口一個親爹,提醒凌會他們兩人的關係。
凌會看着凌雲峰,這個既威嚴又有氣度的男子,即便是年過半百了仍然散發着足夠的魅力,怪不得母親會他吸引,他突然笑道:“凌雲峰,某投資控股集團董事長,產業涉及金融、房產、貿易等方面,同樣還是……C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的榮譽董事之一,你的集團公司掌握了C人壽百分之十三的股份,我找的資料可對?”這兩天他抽空查了查凌雲峰的資料,終於知道爲什麼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如此熟悉,因爲他曾經在C人壽的年代志中看到過這個人,而凌雲峰的背影也漸漸地和他十八歲那年的記憶漸漸重合起來。
那年他看到的不堪的畫面,除了母親之外低頭奔逃的男人,就是眼前的凌雲峰,而自己一直錯怪了母親,一直以爲母親做了對不起“死去”父親的事。
凌雲峰嗯了聲:“很對,看來在C人壽這些日子,你的進步很大,但是,你少說了一樣:我還是你的父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