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昇,天已大亮,長街四周的濃霧漸漸消散。降魔勝使一時不察被燕然所傷,雖無大礙,卻也神色頹然。他看看燕然,又看看聶楓,捂胸咳嗽了幾聲,嘶啞地說道:“好奸滑的小子,一刀之恨,下回定償!”燕然衣衫上全是自己噴出的點點血跡,可是卻仍然得意洋洋地哂道:“何必下回?直管放馬過來,本公子刀底下的孤魂野鬼也不多你一個!”
降魔勝使狠狠望着燕然,卻是對聶楓說道:“妙空首座,拈花指精進如斯,大明尊想必也是極爲高興!”聶楓低頭望着自己手指,淡淡地回道:“阿扎爾,我明白你的心意。這些年來我反出光明頂,雖說也是賭一時之氣,但實則也是在反思一個大問題。爲什麼我們聖教就偏偏與中土道門各大門派水火不容,以至於千載以來都是廝殺不休呢?爲什麼我們兩教就不能在同一片天空下,求同存異,彼此互助,不再彼此仇視不再彼此殺戮……”
降魔勝使阿扎爾冷冷地打斷聶楓的話,“妙空首座,我只是光明頂上的小人物,大明尊想看看那宗寶貝,那我便竭盡所能讓大明尊一覽無遺。今日你護住了那小子,我只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他轉頭又向着燕然陰惻惻地說道:“小子,第二次了,相信我們還會再見,保重。”
燕然忍不住撓了撓頭髮,轉頭望向不遠處的十天大王,高聲問道:“大王殿下,咱們還打麼?”十天大王哈哈大笑道:“笑話!阿扎爾都退了,孤家金枝玉葉的,還打什麼打?彼此不如都留些氣力,須知春宵一度可值千金!”燕然不免暗自豔羨其春色無邊,只得怏怏地回道:“慢走不送,恭祝大王豔福無邊……”
聶楓揮揮手,那十天大王便與降魔勝使攜手登車,悄而無聲地乘車離開了這裡,來時金鼓絲竹,去時偃旗息鼓,所謂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不外如是。
聶楓一直負手立於高處,默默地看着十天大王的金頂香車漸行漸遠,消失無影。燕然忽然說道:“聶大哥,尊夫人身患何疾?可否將方纔那藥丸借來瞅瞅?”。
聶楓饒有意味地望着燕然,卻不置一詞,只是淡淡地微笑着。燕然一拍腦袋,暗罵自己真是糊塗至極。說到底,聶楓與自己僅僅只是萍水相遇,雖聯手共退強敵,卻也是聶楓不恥對方巧取豪奪,興之所至的一時路見不平。再則,聶楓不惜折損自身功力以交換來的續命藥丸,續的可是他愛妻的一年之命!他又憑什麼隨隨便便就將藥丸借予自己瞅個明白?
燕然一臉尷尬,正待自嘲一回,卻見聶楓揚手將一物扔了過來,燕然慌忙接住,定睛一看,正是方纔十天大王交與聶楓的續命藥丸!燕然一愣,心裡百般滋味,百感交集。
打開藥瓶,瓶內盛放十二粒小小藥丹,色呈硃紅,異香撲鼻。燕然湊到瓶口細細一嗅,喃喃自語道:“川芍、鉤藤、羌活、延胡、索黃蔑、冬蟲夏草,咦,還有曼陀羅和蓯蓉?”他心下大奇,不禁擡頭問道:“聶大哥,小弟出自西涼大營。幼時體弱多病,多蒙軍中名醫勤加照拂,方纔長大成人。所以也還識得各味中草藥,對藥理也粗通一二。此丹藥中有幾味藥材可是珍稀無比,敢問尊夫人所患何病?”
聶楓嘆了一口氣,無盡地蕭索之意,幽幽地回道:“故事很長,你可有興趣聽下去?”,燕然連連點頭,說道:“越詳細越好,實不相瞞,小弟初推斷,尊夫人這病症蹊蹺離奇,若能將來龍去脈說個明白,也許小弟或可儘儘綿薄之力。”
聶楓負手,默思許久,方開口說道:“那年我帶着婉清上光明頂拜見大明尊,希冀大明尊能准許我們夫妻共結連理。婉清雖說也是道門中人,但天性淡泊,知書達理,便是連大明尊也是大爲歡喜。那些日子,我帶着婉清在光明頂上四處遊歷,光明頂上百花齊放,聖教衆人古道熱腸,婉清也是高興得緊。”
“現在回想,那幾日實是我這一生中最逍遙最快活的時景。可是婉清她終歸是江南人,過不慣那塞外苦寒之地,終是大病一場。病癒後,我便帶着她去向大明尊辭行。卻不想明尊已於數日前去了鮮卑汗庭,我自然大爲失落,畢竟大明尊還並未正式允許我與婉清之間的婚事。”
“善母尊者提議爲我倆踐行,我與善母尊者素來交往不深,本不欲麻煩,奈何盛情難卻,也只得允了此議。當夜,光明頂上張燈結綵,鑼鼓喧天。善母尊者來了,先意尊者來了,五明子、五明使及十二寶樹王這些平日裡難得一見的大人物們除不在光明頂的外,也都齊聚一堂。”
“當夜我意氣風發,豪情萬丈,每一個人來向我敬酒,我都是酒到杯乾,很快也就熏熏然不知何爲了。善母尊者是最後一個向我敬酒,婉清見我已是酩酊大醉的模樣,從不飲酒的她搶着喝了善母尊者所敬的一杯酒,惺忪醉眼中我卻看到善母尊者臉上表情似乎很訝異!”
“當時我並沒有在意,善母尊者卻將我喚到一旁,很鄭重地對我說,我不能和婉清在一起!因爲我是大明尊首徒,是五明子首座妙空,是將來可能執掌聖教的第一人,我不能和中土道門的女子在一起!”
“於是我便質問善母尊者,這是不是大明尊的授意。善母尊者卻是大聲回道,這不但是大明尊的態度,更是善母、先意、五明子、五明使、十二寶樹王及千千萬萬聖教弟子的態度,倘若你還是聖教子弟,就應該迷途知返,快快一劍斬了這道門妖女,重歸光明頂!”
“當時我已是醉眼朦朧,只覺得善母尊者的舉止牽強怪異,完全不似她平日裡的果決明快,清高逸緻。我轉頭再看着婉清悽迷哀怨的眼神,心頭如同刀割一般的難受,只覺得這世間倘若沒有了婉清,我就算有再大的權勢,再多的財富,再美的絕色,我也不會開心。”
“當時的我年少輕狂,持才傲物,見衆人相逼,索性便帶着婉清反下光明頂!那夜很長很長,平日三兩個時辰的山路,那一夜我整整用了一宿才殺出山去,卻已是狼狽不堪,遍體鱗傷!”
“我和婉清尋了個隱蔽之處,正待稍事休息,卻不想婉清突然渾身痙攣,神識不清,忽冷忽熱,痛苦不堪。我無計可施,只得抱着她坐了整整一天,思前想後,只能推斷出善母尊者那杯酒大有可疑。”
“於是我帶着婉清一路南下,這期間婉清的毒,越來越複雜難明。剛開始七日發作一回,再是三日,再以後每日隨時都可能發作!最初症狀只是全身乏力、精神萎靡不振,再是腰腿痠痛,情緒暴躁易怒,最後全身有如蟻咬,骨髓裡鑽心的刺痛,神志亦是模糊不清。”
“我遍訪名醫,卻無一人知曉這是何症狀,也無一人知曉該如何就醫。一氣之下,我連殺二十七名所謂的名醫,從此在江湖落了個醫者屠夫的罵名!婉清的病症愈來愈嚴重,很多次我也在半夜中驚醒,看着她日漸消瘦的小臉,我也是心如刀割。終於我們回到了她魂牽夢縈的江南老家,可她的病症卻還是越來越重,終於我再也按捺不住,將她託付給她家人後,我一個人憤然重上光明頂!”
“我找到了善母尊者,質問她爲什麼要給我敬上一杯毒酒,善母卻說這得問我自己!記得那夜月涼如水,善母一向女中丈夫,那夜卻是柔腸百轉宛若懷春少女。善母說她終究還是捨不得,善母說她見到我帶着婉清上山時肝腸欲斷,善母說她今生最愛的男人就是我!那杯酒裡她下了阿芙蓉,傳說喝了阿芙蓉的人也就再也離不開下藥的那個人!善母說她那杯酒就是要留給我的,讓我再也離不開善母她身邊!只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婉清會搶着喝了那杯阿芙蓉而已。”
“月光下看着哽咽無助的善母,我再也狠不下心腸。善母手裡拿着解藥,說只要我答應離開婉清,只要我答應回到她身邊,她便將解藥交與我處理。可是盛怒之下的我卻冷冷拒絕了,現在想想,那時候的我實在不應該和一個嫉妒中的女人慪氣。善母羞愧難當,竟隨手將解藥拋下了山頂!後來我才知道我錯了,錯得一敗塗地。”
“既然知道了酒中毒是阿芙蓉,我尋思便是踏遍天下,終歸也會尋到解毒之物。此後大半年時間裡,我一直四處漂迫,努力搜尋阿芙蓉的解毒藥方及藥草。相傳阿芙蓉是世間最詭美最邪惡的魔鬼之花,可是我卻一直尋不到它蹤影。”
“茫然無措時,十天大王找上了我,於是我們便達成了一樁交易。十天大王需要我的清淨玄氣壓制他體內十天之毒的反噬,我需要他的曼陀羅丹緩解婉清體內阿芙蓉之毒。只是十天大王奸滑成性,曼陀羅丹只能抑制阿芙蓉之毒短時間不再復發,卻不能徹底根除阿芙蓉之毒,我也是苦無良策,唯有虛與委蛇直到如今……”
晨風中,聶楓娓娓而談,燕然靜靜地聽。聶楓說完最後一句後,兩人都沉默了很久很久。燕然將曼陀羅丹重新交回給聶楓,忽然開口說道:“聶大哥,阿芙蓉相傳是來自地獄魅惑之花,便是我也並未親眼目睹,我實在無能爲力。不過我幼時那位軍中名醫,曾踏遍九州十地,或許去問問他老人家,會有意想不到的轉機。”
聶楓動容道:“西涼大營軍醫?”燕然微微點頭,笑道:“正是長春真人何不二,現已退隱樑溪府,好像是在什麼臘梅山莊還是寒梅山莊安享晚年,小弟也是準備擇日去拜訪一番的。”聶楓臉露欣喜之色,大聲說道:“久聞長春真人仁心醫術,妙手回春,只是苦於無人引薦,無處尋覓罷了!”
燕然撓撓頭髮,說道:“聶大哥,事不宜遲,你趕緊去將夫人接來,小弟代爲引見,長春真人素來並無道魔門戶之見,聶大哥直管放心!”聶楓喜不自勝,連連點頭稱是。當下兩人定好聯絡之法,燕然說道:“聶大哥直管來甘家大宅找我便是,橫豎我也會在金陵盤桓一些日子。”聶楓便揮揮手,大步流星,轉眼便消失在長街盡頭。
燕然形單影隻,一時間分外孤獨,想想驚爲天人的董貴妃,想想嬌憨可愛的小芊芊,心情不自禁地又好轉過來。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擡眼望去,馬上騎者均是一副官服打扮,料想必是小市集連番打鬥,已是驚動了官府。
燕然懶得再與官府中人虛與委蛇,便也就悄悄離去,疾馳中突然想到了全無敵,心底止不住激動起來,再不作他想,快步便往甘家大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