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鬆樓內,往昔這般時辰,正是人聲鼎沸、川流不息之時。今時此刻,卻是滿樓俱寂,壓抑莫名。一樓大廳,滿地狼藉,一羣衣衫襤褸的惡丐,似亂非亂地結爲一個半圓陣勢,殺氣騰騰地圍着一名青衣劍客,卻未敢輕舉妄動。青衣劍客左手倒舉一名瘦小乞丐,傲然挺立,雙眼卻凝視着二樓某處,對眼前羣丐似乎不屑一顧。青衣劍客目光盡頭,一名少年公子哥正似笑非笑地倚在欄杆邊,端着一籠蟹黃包,小口小口地吃個不停。大廳內還有幾桌食客早已噤若寒蟬,大氣兒都不敢多出,除了一個被倒舉着的崔長老偶爾有氣無力地叫罵兩聲,整棟萬鬆樓竟悄然無聲恍如鬼域一般。
燕然突地一陣心悸,前所未有的恐怖感覺甚至一瞬間讓他有了奪門而逃的衝動,大駭之下回首四顧,卻並未察覺任何特異之處。謝璜葆和羣丐仍在緊張的對峙中,四周靜謐得似乎針落聲都能清晰可聞。可燕然心裡警兆卻愈發強烈,初始只是模模糊糊的驚悸,漸漸,分明就是沖天的血氣與滔天地殺意!燕然緊張得大口喘着氣,隨手將蟹黃包丟到桌上,拔出長生刀,渾然不知危險下一刻從何方降臨。但憑長刀在手,唯求心安而已。
燕然額前冷汗頻冒,隨着呼吸頻率的加速,汗水終於匯聚成珠,淌過眉心,沿着鼻樑一路淌下,凝於鼻尖將滴欲滴。燕然彷彿置身於黑白世界中,沒有色彩,沒有聲調,只有內心的警兆提醒着極大的危機隨時隨刻便會降臨,有那麼一剎那,他竟懷疑那紅日法王是不是又鬼魅般地窺伺在一旁!
與此同時,萬鬆樓外,一名白袍人負手立在樓後梨樹中,低聲誦讀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久聞中原多附庸風雅之輩,但此詩句映此良景,倒也貼切。”長笑聲中,白袍人雙掌突現毫光,天地間一股熾烈宏大的元氣瞬間凝結於掌,其勢銳不可擋!白袍人凝神聚氣,右掌劃掌爲劍,朝着一株粗若磨盤的梨樹斜劃一劍!
電光石火間,那梨樹猶如刀切豆腐般被白袍人生生切斷!白袍人雙手高高舉起這棵一丈長短、滿樹梨花的樹幹,冷冷望着十數步外的萬鬆樓,足踏弓步,沉肩彎腰,一個轉身,暴喝聲中運盡平生之力將半截梨樹擲往萬鬆樓!
巨木破空的呼嘯聲響徹雲霄,殷正鼻尖汗珠終於搖搖墜落,頹然滴落地面濺出無數細微水花,與此同時,巨木砸破西面牆壁,發出“轟”的一聲巨響!整棟樓似乎都在搖晃不停,巨木去勢未有半分減弱,沿着空中一道詭異的拋物線,斜斜插過二樓,至三樓東牆破空而出!
萬鬆樓內頓時下過一場雪白悽美的梨花雨,只是樓上樓下滿目瘡痍、末日降臨的景象實在慘不忍睹,支離破碎的窗幾桌椅散落一地,破爛不堪的鍋碗瓢盆隨處可見,除卻幾名功力高深者,餘者皆面如死灰茫然不知所措。整棟樓到處發出“咯吱咯吱”的可怕聲音,彷彿下一刻就會不負重荷行將崩塌。
樓內塵土飛揚,一時昏天暗地,朵朵梨花四處灑落,更是顯得恓惶。燕然手執長刀,絲毫不敢大意。巨木襲樓固然驚天動地,但心中警兆卻未消除半分,燕然甚至能清晰地感應到,一個恐怖至極的人物正在黑暗中冷冷地窺視着自己,如同荒野上經驗老道的獵人殘忍冷酷地俯視自己的獵物,也許下一秒,就是雷霆萬鈞地奪命一擊!
巨木破空力大勢沉,丐幫成長老恰巧就立在其飛行軌跡旁,一時失察,成長老竟被巨木揮動的勁風掃飛十數步遠,五臟六腑如遭重錘,竟似傷得不輕!成長老掙扎着爬起,正待破口大罵,突覺劍光一閃,脖領一涼,隨後竟驚異地看見自己猶在噴血的身軀,“血這麼多啊……”,這是丐幫金陵分舵成長老生命最後一個念頭。
成長老的頭顱直飛沖天,漫天濺射出一蓬蓬血花。衆人正驚魂未定時,一個白袍人天外飛仙般地橫掠過來,面帶一絲譏諷的冷笑,右掌並指成劍,衝着燕然揚手就是一劍!劍勢一往無前且不可一世,劍氣呼嘯破空似無堅不摧!
燕然凜聲高呼:“有劍氣!”,當機立斷從二樓一躍而下,運起昨夜剛剛修習的一點真氣,只見長生刀刀芒大作,猛地劈往劍氣最盛處!“轟!”刀芒劍氣劇烈碰撞中傳來沉悶至極的一聲巨響。劍氣戛然而止,燕然仰頭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被氣爆餘波震回二樓去,撞塌一地的欄杆與桌椅。燕然勉強持刀站定,滿臉俱是驚駭之色。
謝璜葆的長劍,羣丐結的陣形,受此白袍人氣機所激,牽一髮而動全身,齊齊向白袍人殺去!謝璜葆怒斥道:“魔教妖人,受死!”,抖動長劍如毒蛇吐信,劃出四道十字劍光閃電般地向白袍人正面刺去;肖覓舟雙手舉過銅鐗,躍起一丈來高,居高臨下也是狠狠往那白袍人砸去;姬師賡也是長嘯一聲,揮劍向白袍人右側斬去,劍勢飄忽輕靈,劍光疾如暴雨,正是姬師賡的成名劍式“萬劍朝一”!
剎那間,謝璜葆與丐幫兩大高手齊展平生絕藝,目標空前一致,但求能將白袍人一擊斃命,只因白袍人方纔一樹一劍所展露出的修爲境界實在驚世駭俗,無論是謝璜葆還是丐幫雙雄,自問都沒有本事將白袍人單擒,當務之急便是阻撓白袍人殺人奪寶,最好能將白袍人一舉狙殺方爲上上之策。
白袍人面無表情,左拳擊地引得自身真氣反激,半空中順勢折向,低喝道:“聖劍屠魔!”,右掌手劍再度劃出一道凜冽至極的劍氣,斬往右面殺來的姬師賡。但見劍氣縱橫,一閃而過,姬師賡只得橫劍招架。但劍氣淒厲,姬師賡手中長劍竟赫然被這道如虹劍氣斬作兩段!
白袍人一劍斬飛姬師賡,更不遲疑,足尖在那樓欄上輕輕一點,身體在半空中再做一個旋轉,反手就是一劍刺往肖覓舟!肖覓舟見劍氣襲來,並無畏懼,豎過銅鐗迎往接之。但見那劍氣尖銳似針,狠狠扎入銅鐗之中!此道劍氣恢宏雄奇,銅鐗上竟是裂出細如蛛網的裂痕來!肖覓舟悶雷似地哀嚎一聲,在漫天絢麗奪目的劍氣中那銅鐗竟是碎落一地!
白袍人一劍刺碎銅鐗,半空中再一轉身,卻也失了先機,謝璜葆長劍劃出的四道十字劍光也依次在其身旁掠過。白袍人鬼魅般地倒栽下身體,幾與地面平行,恰恰擦面避過正前兩道!他再翻身彈起,揚手一劍削破右面一道。但左面十字劍光閃過已是避無可避,白袍人咬牙,左拳上擡護住面門,十字劍光倏地綻開,“刷刷刷!”,三劍狠狠抽削在白袍人左半身,劃出鮮血淋漓的血痕三道!
白袍人悶哼一聲,右掌劍氣雷轟電掣般地向謝璜葆削去,謝璜葆不敢大意,長劍圈卷,護住周身大穴。但白袍人此道劍氣是受傷後含忿而出,劍意慘厲淋漓致盡,劍氣破空淒厲無雙,謝璜葆不敢硬接,左手將倒舉着的崔長老擲往身前,隨即縱身橫躍,強行避開劍氣最盛之處!
劍氣勢如破竹,劍鋒所至,崔長老連聲哀嚎都沒有發出就被直接削成兩片!滿天血肉橫飛中,劍氣餘勢未盡,穿透謝璜葆層層劍影,只可惜刺到謝璜葆處已是強弩之末,再也傷害不得。
自巨木破樓,白袍人一劍西來,這幾下交手兔起鶻落,乾淨利落,電光石火間,白袍人劈飛燕然、斬斷姬師賡長劍、刺碎肖覓舟銅鐗、逼退謝璜葆,雖說負些小傷,但白袍人神威凜凜,劍氣恢宏詭奇,卻也是江湖人一等一的高手了。
白袍人高鼻深目,顴骨高聳,竟不似中土人士。只見他環顧全樓,燕然等四大高手莫不摩拳擦掌枕戈以待,自知再難討得好去,不由哈哈大笑,哂道:“爾等以衆欺寡,不算英雄,小子,交出青龍印,饒你不死!!”
肖覓舟駭然變色,不由得嘆息一聲,問道:“此人究竟是誰?劍術如此出神入化?”
謝璜葆冷哼一聲,淡淡回道:“魔教妖孽,明尊座下五大明使中的降魔勝使!傳言在魔教中此人掌持聖劍,機巧靈變,性情尤爲冷酷無情,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燕然適才揮刀與白袍人的無雙劍氣硬碰硬地強接一招,此刻半身經脈仍酥麻脹痛,實則已負了不輕的傷,但三大強敵仍在旁虎視眈眈,不得不強打精神,卻是幸災樂禍地哂道:“我道蟹黃包、雞絲羹和小米粥這套膳食組合已然是萬鬆樓無敵了,怎麼還是抵不過人家蠻不講理一通亂炒?”
萬鬆樓裡已是烏煙瘴氣,遍地狼藉。死者已矣,生者驚魂未定猶有餘悸。不知是誰鼓足勇氣喊了一聲,樓內衆人紛紛惶恐作了鳥獸散。肖覓舟揮揮手,就連剩下的幾名丐幫幫衆也快步退了出去。
此時萬鬆樓連遭重創,早已搖搖欲墜,滿樓咯吱作響,隨時可能崩塌。那白袍人面容波瀾不起,冷聲對着衆人說道:“各位,未竟之戰意猶未盡,不如移駕樓外,重新來過?”
謝璜葆與丐幫二人對望一眼,彼此心意各自了然於胸,只聽肖覓舟咳嗽一聲,搖頭嘆道:“降魔勝使美意,小弟敢不遵從?咱們三人單挑可是都比不過老哥你,但是自來正邪不兩立,老哥既是魔教中人,那咱們也無需再講江湖規矩。大義當前唯有兄弟同心方可其利斷金,所以降魔勝使可別怨大夥兒併肩子上嘍!”
燕然哈哈大笑,嘆息道:“有道是厚顏無恥你丐幫認了第二,全天下又有誰敢說老子天下第一?”肖覓舟含笑不語,姬師賡正色道:“小子,趁你病就得要你命!江湖江湖,連釜底抽薪、落井下石這等美事你都不吝爲之,那你還混什麼江湖?”
燕然一本正經地點頭受教,誠摯地回道:“前輩所言極是,小子年幼無知,爲此厚黑妙義始終未窺門徑,望寶山而不得入,內心實則沮喪萬分,今日承蒙前輩言傳身教,小子茅塞頓開,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肖覓舟捧腹大笑道:“孺子可教,小子,老夫看你天賦異稟、骨骼精奇,想來也不是一個短命人兒。不如獻上青龍印,早日拜入我丐幫門下,或許厚黑絕學因你而發揚光大亦未可知!”
謝璜葆忽道:“此地動靜鬧大了,恐不能久留。畢竟皇城腳下,步兵統領衙門的官兵只怕已是在路上了。”肖覓舟的銅鐗已碎,這時拿過一根丐幫幫衆遺下的哨棒,卻是不屑地說道:“謝兄多慮了,須知面前這人可是魔教的大人物,咱們雖是良民百姓,可也是義字當先,便是豁出這身命不要,也得留下這等大魔頭!哼,步兵統領衙門的老爺們只怕背後還得贊咱們爲國爲民,俠之大者!”
一席話說得大義凜然、虎虎生威,燕然忍不住拍手叫好,渾忘了白袍人那一劍的風情……